正文 第二十章 辱

君君入學報到的日子終於到了,這一天的意義對李師傅一家非同尋常。高純和金葵也都跟著高興,送君君上學成了三號院這一天的頭等大事。一大早高純就讓金葵訂了兩輛出租汽車,他和金葵要陪李師傅夫妻一起送君君入學。金葵也樂於讓他走出這座院落。院落的外面是嘈雜的街市,街市便是人間煙火,便是正常的生活。

計程車把他們拉到商貿大學的門口,金葵用輪椅推著高純走進校門。新生入校的喜慶氣氛撲面而來,張燈結綵的校園無比熱鬧。君君興奮得很快就跑得沒了蹤影,李師傅拖著蹣跚的老婆到處去尋。到處可見興奮不已的學生和家長,到處充斥著喧嘩與歡笑。金葵推著高純也與李師傅走散,每一處場面都彷彿是他們昨夜的夢境,他們索性信馬由韁地在夢中徜徉。

他們在這座大學的校園裡盤桓了半個上午,午飯前才餘興未盡地回到家中。沒進後院就聽到電話的鈴聲遠遠在響,兩人都沒說話,但心裡共同猜到了那是周欣。電話果然是從法國打過來的,依然打到了高純的卧室,金葵把輪椅推進屋子剛想接聽,猶豫了一下又轉身把高純推向前去,由高純拿起了那隻響到煩躁的電話聽筒。

周欣第一句先問:「你沒在床上嗎?出去曬太陽了?」

高純說:「啊,我們今天送君君上學去了,君君今天第一天報到。」

金葵這回沒有接聽電話,周欣反而有些奇怪:「金葵呢,她沒在嗎?」

高純說:「在,她在呢。」

「電話等這麼半天,她怎麼不接?」

「噢,她,她,我們剛回來。」

「噢,君君今天報到啊?」

周欣接下來問了君君上學的情況,又讓高純向李師傅夫婦轉達她的祝賀。周欣是在巴黎凱旋門附近的一個畫廊里給高純打的電話,她最關心的當然還是高純的身體,當聽到高純已經能自己行走的時候,周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高純告訴周欣,金葵每個星期帶他去看一次中醫,他覺得吃中藥挺管用的,不過看中醫吃中藥的事並沒告訴光明醫院的劉大夫他們,他們西醫看不起中醫,怕告訴他們他們該不讓吃了。對高純的說法,周欣覺得有點不妥,建議高純還是要跟劉大夫去說,劉大夫他們畢竟一直看你的病,對你的情況最了解,你還是讓他們看看中醫開的方子,看看和他們的治療方案有沒有衝突。

吃午飯時高純把周欣的意見告訴了金葵,金葵馬上表示了反對,她說這一段中醫看得不是挺有效嗎,不會和西醫那邊有什麼衝突。你告訴劉大夫他們,他們要不讓你吃了你聽不聽啊。也許金葵太把自己當成與高純最親的人了,完全忽略了周欣才是高純的妻子,才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而她自己的公開身份,不過是三號院里的一個傭人。

所以她的態度強硬得妥與不妥,連她自己也懵懂不清。她的堅決和強硬讓高純只好轉變立場,表示順從:好吧,那就先不和劉大夫說。

好在周欣遠在歐洲,鞭長莫及,對中醫西醫的不同看法,在這個家裡不會觸發任何現實的摩擦與紛爭。

接下來的日子,金葵照例每周帶高純看一次中醫,看一次西醫,中藥西藥兼收並蓄。把女兒如願送進大學之後的李師傅有了更多空閑,除了日常照顧妻子之外,也能抽出更多時間,幫金葵幹些粗活重活。清洗被褥,整理花園,修繕門窗之類,都由李師傅一手包辦了,顯示了李師傅勞動人民吃苦耐勞的本性。那一段時間是高純和金葵散而復聚以後最幸福的時光,是金葵當上保姆後與李師傅的關係最融洽的時光,也是三號院最為安定祥和的一段美妙的時光。

李師傅還擔負了三號院各種生活用品的採購任務,副食店、百貨店和五金用品商店是他經常光顧的去處。李師傅那一陣也享受在工作和生活的快樂之中,完全忘掉了他還有一身債務尚未了清。

他幾乎忘了為君君遂願考上商貿大學而付錢的那位孫姐,會在消失多日之後忽然現身,像從天上掉下來似的把李師傅堵在一家五金商店的門口。李師傅一見到孫姐那張永遠一個表情或者永遠沒有表情的面孔便心生畏懼,乖乖地跟著她上了路邊的一輛汽車。

李師傅沒有猜錯,孫姐找他,是逼債來了。

他們在離五金商店不遠的一家沒人的小吃店裡坐下,孫姐說話的方式與她的相貌幾乎相同,陰冷、乾脆、開門見山。

「李先生,你女兒的學上得還好吧?」

這當然不是寒暄,不是祝願,但李師傅還是客氣地躬起屁股堆起笑臉,相當賣力地表達謝忱:「啊,還行,這還得謝謝孫姐,看哪個星期孫姐有空,她周六周日不上學的時候,我帶她去當面給孫姐道謝,得謝謝你栽培抬舉的大恩呀。」

「李先生,咱們也不是頭一次打交道了,你應該知道我是一個很實在的人。實在人今天要跟你說句實在話了,我最近有點困難,李先生你也幫我個忙吧。」

李師傅舌頭髮緊:「哎喲,我哪有本事幫孫姐的忙呀。」

「有啊,把上次我為你女兒上學付的錢還給我,就算幫了。」

「那錢……那錢當時不是沒說非得什麼時候還嗎?還我肯定會還的……」

「沒說什麼時候還就是隨時都可以還呀。既然你也說了肯定還,那就現在還吧,我現在有事急用!」

「現在,現在我一時還拿不出……」

「我知道你拿不出,你要是能拿得出當初也不會讓我付了。你拿不出你可以借去呀,我給你付的那筆錢我也拿不出,我也是找人借來的。」

「您有地方借,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一時也沒個地方去借呀。

李師傅始終陪著笑臉,孫姐始終一臉嚴肅:「你有地方借,你住那麼大一個院子,你能沒地方借嗎?你到北京十區八縣問問去,北京有幾個人能住你們那麼大院子?」

「那是人家的院子,我是給人家打工的,我不可能跟人家去借……」

「找誰去借是你的事,我只是給你提個醒罷了。」

「孫姐你看,這錢我肯定認賬,你再容我一段時間好不好,你再讓我想想辦法,好不好?」

看來孫姐也並沒打算今天立等拿錢,她意思表達完了,見好就收:「好吧,你去想辦法吧,今天一天明天一天,我等你迴音。後天你不還錢,我就不勞駕你了,我自己上商貿大學找你女兒去。反正現在都有專業的討債公司了,那些專業的商業追賬師你見識過嗎,不打人不罵人,專門跟你女兒講道理,講一天講不通講兩天,兩天講不通講三天,反正他們那工作就是死皮賴臉耗時間,看誰耗得起誰……」

「我女兒,我女兒又不知道這個事你們找她幹什麼!」李師傅急了,他這才開始明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了:「而且她一個女孩子你讓人到學校找她,萬一讓她老師同學知道了……這影響太不好了,這影響……」

「追賬就是要造成影響,不然誰怕?你女兒是這筆錢的受益者,她有知情權。她不還錢就得丟面子,讓老師同學也都知道知道,她能考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那可是花了錢的!」

李師傅轉守為攻,試圖脫身:「其實說實話,按我女兒的分數,不花錢也一樣能考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這我後來都打聽了。你找的那個公司拿了錢到底辦沒辦事,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我女兒也考上了,我也不去追究了,我覺得那個中介公司很可能白騙了你的錢,你可以找他們要去……」

孫姐不讓李師傅說下去了:「李先生你要是這樣說那咱們就免談了,再見吧,咱們後會有期。」

孫姐說話乾脆利索,動作也毫不拖延,拂袖起身,扭頭就走,把李師傅一個人留在桌前。李師傅想用軟話再做挽留,嘴張得慢了半拍,孫姐已經推開店門,瞬時絕塵……李師傅並沒有追出去,他心裡亂了方寸,就算追出去也不知該說什麼,所以只能留在小飯桌前發獃。他不知道自己後來是怎麼站起來的,怎麼走出去的,他走回三號院之後步子還有些恍惚。妻子問他幹什麼去了,他答得心不在焉:買釘子去了。妻子問:釘子呢?李師傅這才發現自己的兩手空空,買好的釘子不知是落在五金店裡,還是小吃店中……

當天晚上李師傅找了金葵,他在反覆思考之後,在晚上十一點鐘去敲了金葵的屋門。往常這個時候高純早就睡了,高純睡了,金葵也就該睡了。但他敲了半天,金葵屋裡沒人應聲。扒著窗縫看了半天,裡邊漆黑無影。他疑惑地往回走,走近院子之間的穿堂時,才注意到高純卧室的厚窗帘里,隱隱露出幽黃的燈。隨著燈光一同泄露出來的,還有親親熱熱的說笑聲,那說笑聲似乎有些可疑,他猜不出快半夜了高純為什麼還不睡,猜不出快半夜了金葵為什麼還留在高純的卧室中。

李師傅沒有再找金葵,夜裡他向妻子坦白了他為君君考專業而欠下巨額債務的事情,因為疾病而一直精神脆弱的妻子不堪驚恐,幾乎哭了整整一夜。她不明白,怎麼考個專業要交這麼多錢呀,這錢怎麼還得起呀。丈夫的臉色告訴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