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絕殺

傍晚,和金葵相親的那位姓趙的青年來了,從他和老太太的寒暄中,金葵聽出他這一天騎車往返,至少跑了八十里山路。抓來的葯中西兼有,雖然品種相當常規,但在這個鄉僻之地,也算竭盡資源之能事了。中藥活血化淤,西藥消炎止痛,更加八十里山路顛簸輾轉,因此無不顯得珍貴異常。

老太太和那青年一起照顧金葵吃了葯,借口有事離開了後屋,把空間讓給兩個年輕人自己閑聊。老太一走金葵便很尷尬,偷眼看那青年,對方也同樣拘束無措。

「聽胡奶奶說,你今年二十一了,不像。」

那青年終於找到一個話頭,扭捏開口。相形之下,金葵倒還從容:「啊,我顯大嗎?」

「不是,顯小,看你也就不到二十。你沒怎麼干過農活兒吧,養的。」

「你多大了?」金葵問。

「二十六了。」青年答。

「也不像。」金葵說。

「我也顯小嗎?」青年笑。

「顯老。」金葵沒笑。

「哦……」

青年有點尷尬,兩人一時無話。少頃,還是男的主動另選話題,一聽也是沒話找話。

「我從鎮上給你買了水果,我去拿給你吃。」

「不用不用,我不愛吃水果。」

「噢。」青年見金葵挺堅決的,抬了屁股復又坐下,說:「聽胡奶奶說,你老家在雲朗。雲朗離這裡遠嗎?聽說你們家也不富裕,你們那裡年輕人像你這樣跑出來的多嗎?」

「我們家……」金葵不知該怎樣解釋自己,「我們家還可以吧,我離開家是因為跟家裡吵架了,所以就跑出來了。」

「噢,」青年很有興趣地:「因為什麼吵架呀,因為錢?」

「不是。」金葵答得乾脆利落:「因為我男朋友!」

「你……你男朋友?」青年有些發傻:「你,你有男朋友?」

「我家不同意我交這個男朋友,非得給我介紹一個我不喜歡的人,我沒辦法了就跑出來了。後來又讓人騙……咳,一言難盡吧。」

「那你,那你男朋友呢?」青年顯然只關心這段男女之情,不及其他。當他聽到金葵說「我男朋友還在北京等我呢」的時候,目光中的意外和絕望,已經難以遮掩。

「你男朋友還在北京等你?」

「對呀,胡奶奶沒跟你說?」

青年搖頭,搖得惶然失度:「沒有啊,那你和你男朋友……還沒斷嗎?」

「沒有啊,我男朋友還等著我呢。」金葵說:「哎,你知道離這兒最近的地方哪裡能打長途電話嗎?我想給我同學打個長途電話,讓她給我寄點路費來。你能帶我去打長途電話嗎?你有手機嗎?」

青年倉惶地點頭,繼而搖頭:「我,我沒有手機。」他忽地起身向前屋走去:「我去問問胡奶奶去。」金葵知道,他要問的當然不是手機。

很快,她聽到姓趙的青年在前屋和老太理論起來,聲音忽大忽小,聽不太清,但能聽出青年在抱怨,在質詢,老太在安撫,在解釋。

過一會兒沒聲音了,金葵跳著一隻腳蹭到門邊想聽仔細,不料和倉促走進後屋的老太迎面撞在一起。

金葵跌坐在地上,老太太沒有理會,高腔大嗓地一通抱怨:「咳,讓你們兩個年輕人好好聊聊,你怎麼把人家給氣走了?你現在看病吃藥,吃那麼多好東西,都是人家送來的,你怎麼就不能陪人家好好說說話呢。」

金葵自己爬起來:「我好好說了,誰知道他要走。」

老太太說:「你好好說什麼了,你是不是說你有男朋友了?」

金葵說:「說了。我本來就有男朋友嘛。」

老太太無可奈何地:「唉呀,人家有什麼不好,花那麼多錢給你。你呀,放著金盆銀盆不要。你男朋友比人家有錢嗎?有錢怎麼把你扔在這裡了?有錢也肯定是變心了。」

金葵眼裡忽然含了淚水:「我男朋友……我男朋友不會變心的,他最愛我了。」

老太太說:「男人,我看得多了,女人一不在身邊,就都花心了。」

金葵抹著眼淚,忽然笑了一下:「那爺爺也花心嗎?」

老太太看一眼悶頭坐在屋角的老頭,說:「他呀,要是有女人要他,他也不是好東西。」她喊老頭:「嘿,你生病了還坐在這裡看什麼,還不去睡覺!」

老頭聽話地起身去小屋睡覺了。老太太轉臉又對金葵說道:「反正你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還不如和小趙好好處一處呢。我們這裡人很老實的,對人好就好,壞就壞,不像城裡人那樣花花腸子。聽奶奶的勸,交對象還是要找老實人。你和小趙交交試試嘛,不行再說不行。」

金葵悶了片刻,抬頭回話:「奶奶,您收了他們多少錢呀?」

這天上午,高純開車載著周欣和穀子來到機場,同車送行的還有畫家小侯,小侯拎著穀子的行李走進候機大廳,高純拎著周欣的行李跟在身後。周欣找地方安排穀子坐下,又和小侯一起在登機櫃檯託運行李,辦好登機手續之後小侯找穀子去了,周欣與高純面面相對,不知該說什麼告別分手。

周欣首先打破沉默,重複了告別的理由:「穀子受傷了,不能再和你們一起長途開車回去,我陪他先走。你今天晚上一定睡好,路上開車,安全第一。」

高純點點頭,說:「昨天你一直陪著穀子,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聲謝謝。」

周欣說:「謝什麼?」

高純說:「謝你救命之恩。」

周欣沉默了一下,說:「我也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聲謝謝,自從認識你以後,你幫了我很多忙。我知道你對我好,我都知道……可我不能對不起穀子。這些天我想來想去,你給我的那麼多幫助,我只有找其他方法再回報你了。」

高純也沉默了一下,說:「噢,你誤會了,我幫你做的都是小事,而且我能認識你本來是因為……啊,你誤會了。」

周欣笑笑,說:「我知道我這樣拒絕你傷你自尊心了,漂亮男人的自尊心與生俱來。這世上絕沒有無緣無故的付出,你對我好,我心領了,我會報答你的。」

小侯攙著穀子走過來了,兩人中止了交談,小侯說走吧,再不進去就晚了。周欣點頭說好吧。

他們朝登機的入口走去,小侯朝他們揮手告別。周欣回頭向高純投來最後一瞥,高純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沒有表情。

這天中午,那位趙姓青年的父親又來了,在外屋與老太激烈交涉。老頭兒仍然病著,委頓地坐在裡屋的床邊。金葵坐在過道門口獨自編筐,用心傾聽著外屋的交談。

外屋的聲音不甚清楚,斷續聽出在談錢的問題。趙家是找老太太算賬來了,算得不僅僅是他們給老太太的辛苦費,還算了他們為金葵請醫生雇驢車買葯買吃的買營養品等等費用,還有付給他們村長的感謝費,諸如此類,一筆筆算出來都不是小數目。趙家父親理直氣壯,問罪之聲聲聲入耳,老太理屈氣短,辯解之辭縈縈迴回。好一會兒前屋安靜下來了,雙方像是不歡而散。又隔了一會兒,老太才蹣跚進了裡屋。

金葵看她,她迴避了目光,獨自走進灶間去了。

黃昏之前,老太獨自出門,不知去了哪裡,晚飯時也沒有回來。

金葵熱了剩飯,照顧老頭吃完睡下,自己照例在床上劈腿下腰,嘗試恢複狀態。她的腳腕還是腫的,稍不小心觸及痛處,痛得格外鑽心。

這一夜金葵睡得很香,畢竟老太與趙家的糾紛,並無她的責任。

她看病吃藥是趙家自願,之前她又不曾承諾半分。黎明前天最黑的時候她被激烈的敲門聲嚇醒,跛腳下床打開木門,看見老太站在門口。

這裡晚上常常停電,老太手中端著一盞油燈,把蒼老的臉孔照得恐怖嚇人。

老太聲音磕巴,有些氣喘:「你,你快穿衣服走吧,趙家人呆會兒就要來啦,他們要你還錢,你不還錢,不還錢他們就要把你帶到他們那去,你快走吧。」

金葵睡眼惺忪:「憑什麼讓我還錢?」但被老太太不由分辯地打斷:「坡下村也是個窮村子,人很野啊。他們在你身上花了那麼些錢,不找你要找誰,找我我又沒錢,他們知道的。」

金葵說:「我我我也沒錢呀……」

老太太再次打斷她:「沒錢他們就要你的人,你願意去我就不管你啦啊,你去了是還錢是講理你自己看!」

金葵怔了半天,這才完全醒了,醒後的第一反應就是轉身回去,手忙腳亂地穿褲穿衣。老太太在門口消失了片刻復又出現,將手裡的一卷零散銀錢塞給金葵,然後推著金葵出了前門,指點著方向,放她朝村口的黑夜踉蹌而去。

月黑風高,路靜人絕,一陣狗吠將金葵送出村外,她在黑不見底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早已辨不清腳上的傷處是否疼痛。風迎面吹來,把她臉上的兩行淚珠,打得飄零破碎。

天亮了。

畫家的車隊從山海關啟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