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密語

清晨,拉煤的火車在一個人煙荒僻的小站短暫停留,列車上的工人終於發現了金葵並將她趕下車來。工人大驚小怪地吼道:「你真不要命啦,這一路窮山惡水的,你說你要是在哪個沒人煙的地方掉下來,摔死都沒人知道,你爹媽連屍首都沒處收去!」

金葵衣服單薄,瑟縮雙肩,低頭走出了小站。

小站的外面,瀰漫著濕漉漉的霧氣,空氣顯得有點稀薄。

太陽的輪廓漸漸顯現出來,從東面吹過來的風因此形成了強勁的暖流。當暖流將稀薄的霧氣驅散的時刻,遠征長城的六輛汽車在北京東郊高速公路的收費站外集合,按照既定的行程計畫,長征之旅將於此處始發。

六輛汽車中有兩輛越野轎車和兩輛拉帳篷及給養的小型貨車,接下來是高純的車子。最後趕來的一輛,就是阿兵開來的那輛旅行車。

阿兵的旅行車新換了一隻車前燈,撞凹的車頭也凸回了原貌,車身的劃痕上噴了油漆,若不仔細觀察,事故的痕迹已經遮掩殆盡。

周欣和高純同車趕到起點,下車後與大家彼此寒暄。畫家們大都正值精壯,年紀最大的名叫老酸。老酸也不過四十齣頭,因相對年長被推為首領。他大聲叫著畫家們的名字,清點著人數,囑咐頭車不要開得太快,強調後車必須跟緊,何時停車方便休息吃飯,一律聽他號令,不得各行其是。周欣把高純介紹給還沒見過面的同伴,同伴們七嘴八舌不忘調侃:喲,還是漂亮女孩有辦法,一找就能找這麼帥的司機來,你這路上是讓穀子照顧你呀還是讓司機照顧你呀……周欣是這一隊人馬中唯一的女性,自然成為大眾娛樂的中心。

在彼此介紹相識之際,高純的目光卻投向了阿兵的轎車,他腦海中閃回了幾天前的那個夜晚,在方圓家門外肇事的同款車型。那個晚上的記憶和當時的夜色一樣昏晦,他被打倒的剎那並未看清襲擊者的眉目,但旅行車倉惶逃走的尾燈,卻清晰印在腦海之中。

「這是大慶,這是小侯,這是穀子……」周欣還在繼續向高純介紹她的同伴:「啊,穀子你見過,這個是穀子的朋友,哎你叫什麼來著,阿兵?阿兵和你一樣,也是臨時過來幫忙的。」高純沖每個人點頭,讓他意外的是一向咄咄為敵的穀子,和他目光相對時竟有幾分躲閃,而那位被叫做阿兵的冷峻的壯漢,卻做了個咧嘴微笑的表情。

最後一個介紹給高純的是隊長老酸,老酸是這次遠征的最主要的倡議者和組織者,所以周欣特別補充:「老酸是畫家兼攝影家,兼長城研究的專家。」

老酸說:「專家不敢當,只能算個愛好者吧。不過長城在全世界,都應該是門學問!」

老酸招呼著大家上車,囑咐著注意事項,事無巨細,雞毛蒜皮,大家應聲散去。高純再次回首,看著阿兵和穀子向旅行車走去,一路咬著耳朵。穀子回頭看了一眼,正與高純目光相碰,他馬上迴避開來,低頭上了阿兵的車子。

高純車上一共坐了四人,除高純和同在前座的周欣外,后座上又坐了老酸和小侯。因為老酸在座,這輛車子無形中成了車隊的先導車和指揮車,阿兵的旅行車就跟在他們後面……老酸一聲令下:走啦!

高純加油使舵,六輛車魚貫啟程。

遠征正式開始,車隊沿高速公路向前開去。大家有說有笑,興奮至極。只有高純表情沉悶,他用反光鏡不時觀察身後,身後的旅行車看上去簇新無損,模樣似乎有幾分陰沉,又有幾分故意張揚的兇狠。

正午時分,遠征隊已經遠遠地把北京拋在身後,沿著遼闊的平原上一條細線般的公路意氣風發一往無前。打頭的車裡,老酸最為興奮,他就像一個資深的嚮導,對長城的脈絡諳熟於心:「咱們中國的萬里長城,是世界上最宏偉最壯觀的人造奇觀,從古至今,沒有任何史跡,能和它相提並論!」老酸說:「人人都喊不到長城非好漢,以為跑到八達嶺慕田峪照兩張照片,就算到了長城,了解了長城。其實,長城到底在哪兒,到底是什麼樣子,很少有人知道。」

小侯不解:「八達嶺慕田峪難道不是長城嗎?」

老酸不屑:「八達嶺慕田峪是我們後人修好了讓大家參觀旅遊的長城,已經不是真正的古長城了。好多老外都以為萬里長城就還剩下他們看到的這一小段了,其實長城東起山海關,西至玉門關,橫穿了中國北方大地。怎一個八達嶺慕田峪可以代言!」

周欣好奇:「那真正的古長城還有嗎?到底在哪兒?」

老酸慨然:「真正的古長城當然還有,只不過,歷經千百年風雨戰亂,它們已經悄悄地藏起來了。你要有心,就得耐心地去找。咱們要找的長城可不是旅遊的景點,而是歷史,是物化的歷史。我早說過,咱們這次畫展絕不能搞成風光畫展,一定要有歷史感,有宇宙感,要讓全世界都感慨,人類曾經有過什麼樣的壯舉,有過什麼樣的災難,人類曾經有多麼偉大,有多麼無知。」

老酸的高談闊論,令年輕的畫家目光興奮,只有開車的高純,依然不時疑心地從反光鏡里,審視著身後的那輛車子。那車子的風擋玻璃在太陽的照射下,閃動著一片鬼魅的光斑……分不清幾時幾分,金葵精疲力竭,才碰到了一處孤村小店。這村子看上去很小很窮,村口的這家小店只賣些日用雜貨。店老闆是一對老年夫婦,一個在陽光里收拾櫃檯,一個在陰影中編織草筐。

金葵踉蹌上前,啞聲哀求:「大爺大媽,給口水給口飯吧。」

老頭坐在屋裡,頭也不抬,默不作聲。老太太疑惑地打量金葵,這時的金葵,衣履骯髒,面容枯槁,口唇焦破,滿頭黑灰……在這家孤村小店的一張木板床上,金葵終於放鬆地睡過去了,她睡得很死。這也許是她被拐之後和逃亡以來,最安全也最踏實的一覺,無夢無魘。

天黑以後,遠徵車隊在途中的一個小旅店裡停車過夜。畫家們聚在一起喝酒吃飯,天南地北地聊著,消解著一天的征途勞頓。吃飯時穀子傍著周欣就座,神情依然有些沉悶。周欣為他倒了啤酒,言語親和,儘力啟發著穀子的歡顏。

「你怎麼了,這次你不是最想出來嗎?怎麼一出來你反倒蔫了?

穀子端了酒杯,說:「啊?沒有啊。」然後喝酒,喝罷攬住周欣,用力地摟了一下,假裝興奮,其實依舊寡言。

高純和畫家們不熟,因此話題不多。他一個人走出房間,來到旅店的院內。六輛汽車在院內一字排開,周圍不見一個人影。高純傻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到那輛旅行車前。他圍著車子轉了一圈,轉到車頭,蹲下細看。天太黑了,一切都藏在暗中,無法看清,他用手摸摸車前的大燈,不料那隻大燈像被驚了一樣,砰地一下亮了起來。

高純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車前大燈晃得他睜不開雙眼,他的視線向上躲避,正好看到車內駕駛座上,阿兵陰冷的面容隱在光暈的背後……金葵寄宿的那家鄉村小店裡也亮起了燈光,光線卻是昏暗異常。

老頭還在編織草筐,手上的活計似乎晨昏不停。老太太找出一身乾淨衣服給金葵換上。衣服偏短,偏肥,但還是感動得金葵熱淚盈眶。

老太太說:「這衣服是我閨女在世的時候最愛穿的,你穿倒正好。站起來我看看……」

金葵沒站,反而離座屈膝一跪:「奶奶,爺爺,你們好心幫幫我吧,你們能借我點錢嗎?我一到北京馬上給你們寄回來,或者我親自給你們送回來,我雙倍的還你們,行嗎?」

老頭依然低頭幹活,一聲不吭。老太太先嘆了口氣,又搖了下頭,說道:「唉,我們沒兒沒女,自己掙一點吃一點,哪來的閑錢。」

見金葵哭著又要磕頭,老太太拉住她說:「你要實在想走,就在這兒幫老頭干點活吧,等把筐賣了,把路費掙出來,你要走就走吧。」

金葵跪地抬頭,看看這間聊遮風雨的低矮小屋,知道自己只能暫厄於此,一時是走不掉了。

白天,遠徵車隊繼續前行,行程的第二天下午,從路標上看,已經跨過河北進入山西。在山西境內行走不久,畫家們看到了黃河。

小侯最先驚呼起來:「看,黃河!」

黃河的出現使整個車隊心情振奮。

他們沿著河岸加快馬力,在太陽落山前到達了山西河曲縣的平原村,在這個小村的村邊,他們看到了此行的第一處長城。這段長城用黃土夯成,時斷時續,與周欣印象中的長城截然不同。

被老酸稱之為長城的這段土崗從車隊的右舷划過,說起山西的長城老酸如數家珍:「山西在歷史上一直是漢族政權與蒙古游牧民族發生衝突的地方,所以長城就成了不可缺少的軍事設施。山西境內有漢長城,北魏長城,但留存最多的,還是明代長城。」

車隊攀上山崖,在崖頂停下。高純隨著畫家們下車,眼前的景象令他驚詫——遠處陡立的石壁夕陽盡染,石壁上一座孤立的烽火台傲視群山,百米之下的陡岸夾峙,便是滔滔不息的黃河激流。

這是高純第一次見到黃河,遠遠俯瞰,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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