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時,在下雪。
柔軟白色從灰色沉重天空飄落。雲朵層層疊疊,描繪出深淺不一的複雜顏色。他躺在雪原中。額頭傳來痛楚,令他伸手摸去。
手指碰到血液的溫熱。遠方傳來孩子們的歌聲。
他們拍著手,嘲笑他。
「無名怪物」,「無名怪物」,沒有家。
「無名怪物」,「無名怪物」,沒有名字。
「無名怪物」,「無名怪物」,也沒有心。
包住石頭的雪球和木柴掉在附近。他突然想起,他到村子旁邊的森林收集木柴,現在是回來的路上。然後孩子們用雪球丟他。
歌聲仍在持續,孩子們用唱歌的方式對他說話。
——————你是個怪物。是一個只是偽裝成人類的怪物。
孩子們拍著手,嘲笑他。格蘭看著在自己周圍跳舞的影子。
他內心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傷口痊癒了。他沒有憤怒或憎恨的必要。
但沒有心的他也知道,自己恐怕正在遭受過分的對待。
孩子們想傷害他。就算不悲傷,那也是件殘酷的事。
其他人的腳步聲突然接近。小孩子們一同逃竄而出。不知道是誰跑過來抓住雪,扔向孩子們的背。有人喊了些什麼,坐在他旁邊。
「————亞雷克,亞雷克,沒事吧?啊啊,他們都做了些什麼過分的事呀!」
柔軟手臂緊緊抱住他。她溫柔撫摸他冰冷的臉頰。
她哭了。大大的蜂蜜色眼瞳彷佛立刻就會融化、滴下來。柔軟捲髮跟樹葉糾纏在一起,大概是碰到樹了吧。
他無法理解她哭泣的理由。
畢竟受傷的是他而不是她。但他什麼都沒說。她的眼淚一定是溫柔的東西,不能去否定。沒有心的他也能夠如此推測。
願意為自己哭泣的人,世界上只有一個。
他知道這件事。
為了讓她放心,他開口說道:
「嗯…………………沒事喔,姊姊。」
* * *
睜開眼睛時,她看見白色的天花板。
好幾張白布固定在天花板上。艾莉絲巡視左右廣大的空間。
「領地」內部被強制移動的情況,也有可能被丟到連動都不能動的地方。儘管跟實際的建築物一樣有辦法破壞,卻很費工夫。艾莉絲暫時放心。
「格蘭……要是沒事就好了。」
她喃喃自語,站起身,再度環視這個類似小孩房間的地方。
艾莉絲從佔滿地板的布偶中抓起一個。灰色熊布偶的腹部縱向裂開,白刃伴隨棉花從中射出。艾莉絲抓住朝臉上飛過來的小刀刀柄。看來全部的布偶,裡面都有會飛出來的武器。
確認完畢後,她向前走去。她一邊警戒,但布偶沒有動起來的跡象。
遠方開始傳來音樂盒的聲音。艾莉絲沖向聲音來源。
一名少女坐在房間中心。
她身穿紅色禮服,抱著音樂盒。
少女抬起頭。她抱緊音樂盒,展露天真笑容:
「這個呀,是很重要的東西唷?」
「…………………………!」
舞者在箱中旋轉。艾莉絲看著它,屏住呼吸。
少女臉上浮現恍惚笑容,
「這個,不能弄丟。因為會變得搞不清楚。」
少女吐出神秘話語,歪過頭。彷佛在等待提問般沉默了。
「為、什麼?」
艾莉絲雙唇顫抖。少女慢慢關上音樂盒。
她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刻下別的話語。
「寂寞鬼艾莉絲。可憐的艾莉絲。欸,你可以回答我嗎?」
「為什麼,那個會在你手上?」
少女默默站起來。她將音樂盒放在地上,走到艾莉絲身旁。
艾莉絲一動也不動。少女慢慢撫摸她的臉龐,纖細手指溫柔碰觸她的耳朵。
「欸,艾莉絲·貝羅。回答我嘛。」
少女臉上仍帶著天真笑容,輕聲詢問:
「你為什麼殺了爸爸?」
* * *
這個世界,沒有怪物的容身之處。他是知道的。
村裡的井很深,就算到了冬天水也不會結凍。他每天都第一個從那裡汲水。
然後是搬運木柴。搬完後打掃家畜小屋。用冷水洗盤子和衣服,還有剷除積雪。小孩子們對他扔石頭。他過度的勞動,卻從來沒有得到一句感謝。
村裡的居民似乎沒打算給他超出報酬的東西。
人們都討厭他、懼怕他。他一碰到小孩,大人們就會發出刺耳尖叫。
注意到這點後,孩子們就開始玩新的遊戲。他們跟大人們說自己被亞雷克欺負。然後他就會被毆打。鼻骨被打斷也不只一次兩次了。
「你對我家的小孩做了什麼!連恩情都記不住嗎?你這怪物!」
儘管村人這麼痛罵他,他的工作量還是不會減少。村人大概把無論如何都不會反抗的他,當作溫馴的家畜吧。他淡漠地做完村裡的勞動工作。
就算只有一件事做不好,隔天開始就會餓肚子。說不定會連家都沒了。
只要跟姊姊賽爾瑪在一起,他們的態度就會軟化。
賽爾瑪是被村人認同的。即使知道這點,亞雷克還是故意跟姊姊分開生活。沒有家畜也沒有田地的他,借了間村子邊緣的小屋,接工作過活。
亞雷克和賽爾瑪沒有雙親。沒地方住的他們,長時間在各地流浪。
能在這偏僻的村落得到住所,是因為某個男人對賽爾瑪一見鍾情。
她快要結婚了。未婚夫——奈德從事教職,是村裡唯一到城市上學的人。和他在一起的賽爾瑪,不在村裡的日子也多了起來。一旦結婚後,夫婦倆應該會到城市去吧。
他能預想之後的情況。村人們檯面下的迫害,現在就已經逐漸浮上表面了。
但他一個人很難離開村子。儘管很厭惡他,村人們仍不打算放走這貴重的勞動力。走山路的話,擁有齊全裝備和馬匹的村人,速度比他快上許多。就算逃進附近的村落,跟那邊有交流的人去講個幾句話、把他帶回來的可能性也很高。
而且他不打算離開這裡。要是賽爾瑪知道他逃走,她會追上來吧。也沒辦法硬跟著他們到城市。奈德打從心底厭惡他。
身邊有個怪物,會讓夫妻生活產生裂痕吧。
他沒辦法奪走她得到的溫暖居所。
她找到了必愛的丈夫。不能再讓她踏上艱辛旅程。
必須趁現在習慣沒有姊姊的生活。
村人不認同他。亞雷克不是人類。
賽爾瑪表示否定,但他知道這個事實。
亞雷克全身都是縫線。傷口也馬上就會痊癒。
用農具貫穿他的手掌、打斷他的牙齒,都會恢複。這種生物不可能是人類。村人們起初也是溫柔對待亞雷克。但有一次,小孩子拜託他把鳥兒放回巢穴。他們親眼看到從樹上掉下來的他異常的治癒力,態度從此變得截然不同。
他實在太像傳說中的怪物。在那之後,村人就不把他當人看了。
現在變成每個人都瞞著賽爾瑪,叫他「無名怪物」。
一切都是無可奈何,沒辦法。
村人的態度很理所當然。他是個怪物。所幸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跟傳說一樣,他心中一片空虛。不會寂寞、不會憎惡,也不會怨恨。
他每天都在從事勞動工作。跟以前一樣,沒人會鼓勵他。
隔壁的夫婦不會再叫他吃飯了吧。村裡的男人也不會將獵物分給他。會跟以前一樣對他笑的人,全都不見了。
不過,他是怪物,所以一切都是沒辦法的事。
他每天汲水。水的冰冷令他皮膚裂開,但馬上就痊癒了。
只要連這些勞動都能淡漠地完成,就能活下去吧。除此之外,他別無所求。
這些日子,不會改變吧。
然後,會持續到永遠吧。
一切對他來說,都不會變化。
* * *
布偶在艾莉絲腳下爆炸,藏在棉花中的針劃破臉頰。
剩下的針全都刺向其他布偶,化為針山的布偶爆裂。
艾莉絲弓起背,翻身躍向後方。飛射出來的槍掠過胸膛,划過虛空。
她閃過利刃,卻不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