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Plus Ultra 第伍章 萊茵的惡魔

鏟子——這是文明的利器。文明萬歲。

——譚雅·馮·提古雷查夫《萊茵戰爭指揮官語錄》

現代,以及統一歷一九二五年三月的某一天

對於在萊茵生存下來的老人來說,這是一個熟悉的夢。

今天,他又再一次作了這個夢。烙印在全體從軍士兵的記憶之中的那場大戰。

那個時候,那個場所。就某種意思上,他們往後的人生就在那裡遭到決定了。

直到現在,永不止歇的槍聲依舊像是壞掉的唱片一般在老人的腦海中一再播放。等回過神來時,他的意識已回到那個懷念的戰場。那段記憶儘管是在戰後,仍然以栩栩如生的感觸盤踞在他們的腦中。雖然已經過去,但他們至今仍舊能鮮明回想起那個空間。混帳的戰場。人類最惡劣的恐怖產物。泥沼與蒼蠅支配的戰場。

啊啊——他伴隨著呻吟回想起來。萊茵正是通往地獄的入口。

老人不斷作著重複的夢,不斷回憶。然後想起來了。我是絕對不會忘記那件事的。

當天的事情依舊曆歷在目。頭頂著在極近距離下往來交錯的炮彈,我們G中隊依照前往新攻擊地點的移動命令緩緩前進。是要執行在構成前線的第五連隊當中,戰況最為激烈的E中隊的側而掩護任務。

而我們擔任的是機槍班。任務就單純是要在先頭部隊挖好的壕溝里架設機槍,建立陣地。這個戰區應該是帝國軍正全面壓制共和國軍,但戰線本身卻始終是錯綜複雜。是帶有流動性要素的戰場。也意味著這是個敵我交雜的浴血戰場。

在遭到炮擊坑炸得寸草不生的泥濘之中。以這種空間為中心盛大地浪費著資源、流著血,從壕溝微微探頭望去,眼前儘是一整片的炮煙。

儘管如此,該死的敵炮兵卻不理會這惡劣的視野,朝著我方時緩時急地進行炮擊。我們G中隊的追擊炮班也以重追擊炮果敢應戰,不過卻是杯水車薪。哪怕是炮煙瀰漫的戰場,也依舊能在共和國軍陣地上確認到大量的炮火。

回想起當時因為是泥地,我方迫擊炮的底板陷在泥巴里無法穩定射擊,讓他們相當辛苦。甚至就連機槍的彈道也不穩定到連老兵都無法好好控制的惡劣環境。

在回想起來的情景當中,放眼望去所有的士兵都滿身泥濘,為了確保攻擊地點而竭盡人力的極限。

那是在這種日子下發生的事。我記得非常清楚。

將追擊炮設置在壕溝里的野戰炮班試著進行觀測射擊,精準步槍兵在拚命挖著散兵坑。但現在想想,這個光景是他們在這殘酷的戰場角落所做出的偉大且超人般的自我奉獻。在泥沼之中,不屈服於蛆蟲、泥巴,以及槍林彈雨,哪怕是滿身沾滿腐臭與屍臭,也依舊在毫無可靠遮蔽物的戰場上前進的男人們的身影。而且還是一群罹患壕溝足(註:腳部因長期寒冷潮濕所導致的病變,會伴隨著劇烈疼痛,嚴重時需要截肢)的男人們。烙印在眼瞼上的他們的凜然勇氣,讓我至今仍由衷地感到敬意。

這是唯有在如不經歷過就無法理解的世界內側,才能夠理解的驚人光景。

「真是不敢相信,那群蟾蜍看來很喜歡泥巴的樣子。」

「對呀。炮手們看來也很喜歡滿身泥濘地跑到這種地方來呢。」

「不過被攻擊的是H中隊。真是同情他們。」

小隊的玩笑話稍微緩和了緊張的情緒,然而鄰近散兵坑的夥伴所說的話,也讓我回想起討厭的現實。被攻擊的,是走在我們前面的H中隊。該死的是,當時的軍方高層似乎相信能用人肉突破敵方的防禦。

他們究竟是認為這種泥巴地值得堆積多少人的屍體來確保啊?

「空中支援還沒來嗎!快讓敵方炮列安靜下來啊!」

某人有如呻吟般說出的一句話,是當時中隊全員的共同想法。確保局部性的空中優勢,並伴隨空中優勢推進地面戰線。作戰應該是這種感覺。

照那群該死的高官說法,記得應該是保證會有什麼「完全的支援」。真想大叫,是跟「完全沒有支援」搞錯了吧。

「我不是說了嗎?就算要賭復活節的火雞也行,支援什麼的根本是空頭支票!」

只要有一發擦過身邊,人體就會碎成肉醬的炮彈與榴彈往來交錯的戰場。在這種地方,想要有緊密且完全的支援根本是痴人說夢。所以在當時,我似乎本來就沒抱持著太大的期待。畢竟,如果是連訓練都用速成方式的補充兵也就算了,一旦成為老兵就會知道,沒有比高層的保證還要無法信賴的空頭支票。

任誰都會變成這樣。暴露在激烈的炮彈暴風之下,面對長時間炮擊所導致的難以承受的痛苦與精神的損耗,讓士兵們不得不經常保持著懷疑心態。

倘若不變成這樣,美好的政治宣傳就會被殘酷的現實一舉毀滅,導致心靈崩潰吧。想要承受住可怕的戰爭實態,就不能過度依賴希望。

「呃,中彈了!該死!」「醫護兵!醫護兵!」

還記得不知道為什麼,儘管戰場上炮聲隆隆,卻依舊能感受到隔壁壕溝某人倒下的聲音與戰友們慌張失措的氣息。當時我瞬間理解到,是某個運氣不好的傢伙被流彈或是狙擊兵幹掉了。既然沒有連壕溝一起炸飛,也沒有連續著彈,那麼就是狙擊兵了。

我們瞬間低頭,同時朝著敵人可能埋伏的位置胡亂開槍牽制。邊想著「我不想死」。

「擔架要上了!掩護!」

就在這個時候……

為了將受傷的夥伴後送,四名擔架兵在眾人的掩護下拚命向前沖的身影,也讓我無法忘記。那是勇氣與誠實的象徵。是我們在這個戰場上,在退到後方的人們當中,唯一可以依賴的醫護兵們。正因為有人稱「Sani」(註:德文醫護兵Sanitater的簡稱)的他們存在,才讓這個混帳的世界保持著人性。

有別於那些干著輕鬆的後方勤務的人,他們經常會為了夥伴沖向連我們都會遲疑的槍林彈雨之中。哪怕衝擊與疼痛將他們炸飛,也會有其他夥伴為了懷著這種覺悟的夥伴衝上前去,這個景象即是證據。

唯有他們,能發自內心尊敬;唯有他們,不論發生什麼事都可以信賴。哪怕是現在。

「散布煙幕!」「手榴彈!把手邊有的統統丟出去!」

迫擊炮班散布煙霧,精準步槍兵們丟擲手榴彈,總而言之我們展開了彈幕。平安無事衝出去的擔架是值得歡迎的景象。可靠的夥伴,出色的勇氣。唯有Sani必須要守護到底,唯有Sani隨時會幫助我們。

或許該說是同時吧。當時在我們面前展開的協約聯合軍,似乎是在我們的支援攻擊下,回想起應該優先攻擊的目標。不再攻擊逐漸遠去的擔架,而是決定擊潰飛揚跋扈的機槍陣地。拜這所賜讓我們遭到集火,我承受不住落在附近的至近彈所揚起的沙塵,忍不住低下頭來。

當時趴伏在戰壕里豎起耳朵的我苦笑想著,照這個情形來看,我們G中隊恐怕正受到大量的共和國軍炮兵請吃炮彈呢。

不過這種奇妙的從容感就到此為止了。聽到熟悉的咻咻風切聲後,耳邊就響起碰的一聲稍微聽不習慣的沉重彈著聲,讓我不寒而慄。

豈止是一二八mm,那些傢伙甚至端出私藏的一八〇mm野戰炮。

「全員聽好!友軍的支援部隊正在趕來!無論如何都要撐下去!」

那一瞬間,儘管無線電傳出大隊長值得感激的訓示,我們卻是感到空虛的心情比較強一些。這是個有著大量補充兵的大隊。大概是要拋給那些快要喪失戰意的傢伙們一線希望吧。

除了知道這個希望近乎無限地不可靠的我們之外,應該很有效吧。只不過,這種幻想能支撐多久呢,我在心中冷漠地想。

「所以那個支援部隊究竟什麼時候要來啊?」

機槍小隊的某人說出的這句話,是知道戰場的士兵們的共同意見。當時真的是需要援軍。再這樣下去,我們就不得不為了確保這滿是爛泥巴的泥濘地盡數淪為屍體。

為了避免這種下場,也希望援軍能立即趕到。

「援軍快來啊。最好是在我死之前。」

脫口而出的這句話,是自己說的,還是身旁戰友說的呢?儘管至今仍無法釋懷,但這肯定某人喃喃說出的話。

就在這個時候,附近的通訊兵高聲歡呼起來。那是群為了避免位置曝光,將監聽作為主任務的傢伙。大致上是群只會帶來壞消息的傢伙,不過事後仔細地想想,他們有時也會例外地帶來好消息。

「是援軍!援軍來了!」

是彈震症(註:現今稱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是退伍軍人常見的一種精神疾病)吧——當時戰友們向通訊兵投以的憐憫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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