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先爺愕然了。原來日光酷烈時,曬在秤盤上是能曬出斤兩的。他跑到山樑上,在梁道上秤盤是一兩三錢一,揭去一兩盤,日光就是三錢一分重。先爺一連跑了四個山樑子,山樑一個比一個高,最高山樑上的日光是五錢三分重。

從此,先爺就不斷去稱日光的重量了。早上日出時,日光在棚架周圍是二錢,到午時就升到四錢多,落日時分又回到二錢重。

先爺還稱過飯碗重多少,水桶有多重。有一次他稱盲狗的耳朵時,狗一動秤桿打在他臉上,他在狗的頭上狠狠打了一腦殼。

當先爺又一次想起一碗一碗稱那一袋糧食的重量時,已經是稱過日光的四天後,那一袋玉蜀黍已吃下了好幾成,把一碗一碗的重量算計到一塊兒,先爺就有些木呆了。剩下的糧食最多夠他和瞎子吃半月,這當兒他才想起他和盲狗有好多天沒有到田裡去尋鼠洞了。

哪料到,為時已晚呢。幾天間老鼠們有了召喚似的,都已經把洞里的儲糧吃完了。整整一個下午,他領著盲狗找了七塊坡地,挖了三十一個鼠洞,人累得筋酥骨斷,才刨出八兩蜀黍粒。日落時分,從西山過來的血色餘暉,火燼樣落在山樑上,卷了一天葉子的玉蜀黍葉開始吐下一口長氣緩緩展開,先爺端著那半碗夾雜了鼠屎的玉蜀黍粒,靈醒到這山脈上的老鼠已經開始和他與瞎子爭奪糧食了。

先爺想,它們都把糧食搬運到哪兒去了呢?

先爺想,你再聰慧,你還能慧過我先爺。

當夜,先爺和狗到更遠的田地里去偷聽老鼠叫,一整夜換了三塊地,耳朵里依然清清白白,沒有聽到一絲鼠聲。東方發亮時,先爺和狗往回走,他問狗說是老鼠們都搬家了嗎?搬到了哪裡呢?它們搬到哪,哪兒有糧食,我們必須得找到它們哩。日光在狗的枯眼上照得生硬絕情,狗把它的頭扭向一邊,背著日光走。它沒有聽到先爺的話。

先爺問,老鼠們會不會躲在哪兒和你我作對呀?

狗的腳步站住了,它扭頭捕捉著先爺的腳步聲。

回到棚架下,查看了有孩娃手腕粗的玉蜀黍棵,先爺該去村裡絞擰井下的水褥了。挑上兩個水桶,讓狗和他一道去,狗卻卧在棚柱下邊不動彈。先爺說,走呀你,到村裡看看村裡的老鼠都住誰家裡,住誰家我們去誰家找糧食。狗才和他一道回村了。

在村落里,除了在井裡絞上來兩隻喝水淹死的小老鼠,在街巷他們撬了門戶的人家,連一隻老鼠的影子都沒有。先爺挑著少半桶水回到八里半的坡地時,事情卻翻天覆地了。他們距坡地還有里余,狗突然惶惶不安起來,不時發出一些半青半紫的吠叫,一條一塊,帶著淤血的顏色和腥氣。先爺加快了腳步。爬上一面山樑,坡地出現在眼前時,盲狗突然不再哼叫了。它瘋了似地朝棚架田地箭過去,有幾次前腿踏在崖邊差丁點沒有掉下去。隨著它嘭嘭啪啪的腳步聲,硬板地里的日光被它踩裂開,響出一片玻璃瓶被燒碎的白熾熾的炸鳴。跟著它一落一躍的起伏,尖厲狂烈的吠叫也血淋淋地灑在田地間。

先爺頓時呆住了。

先爺立在田頭的遠處,從狗吠的縫隙中聽到了細雨般密密麻麻的老鼠的叫,再把目光投到田中央的棚架下,就看見掛在棚柱上的那一滿袋糧食落在棚架下,散開來攤了一地,在板結的地面上滾來滾去。一大片灰黑的老鼠群,三百隻,或是五百隻,再或上千隻,它們在棚架下爭奪著那些玉蜀黍粒,從東竄到西,又從西跳到東,玉蜀黍粒在它們腳下翻滾著,在它們嘴邊漏落著,淅淅瀝瀝的碎嚼聲和老鼠們歡歌笑語的嘰哇聲,匯在一起如暴

雨一樣在這面坡地遍灑著。先爺呆住了。肩上的半桶水忽然滑下來,有隻桶叮叮哨哨往溝底滾過去。太陽在棚架下的一層鼠背上,閃灼出青灰色的光,像一堆乾柴將燃未燃,濃煙下正有旺火生孕的那一刻。他木然地立著,看見瞎子撲到那兒,頭撞到了棚柱上,頓時空中血漿橫飛,地面上一片驚怔,狗和老鼠都陷在了死寂的眩暈中。稍後醒轉過來,盲狗原地打著轉兒狂吠,為自己看不到老鼠在哪兒,急得用爪子去打棚柱子。老鼠們沒有發現它的雙眼失明了,被它的狂怒嚇出了滿地青黑墨綠的叫。一片驚慌聲,一片叫罵聲,寂靜了兩個來月的山脈突然沸沸騰騰。

先爺從老鼠群中跑過去,踩到一隻碩大的鼠背上,聽到腳下一聲尖厲的慘叫,另一隻腳的腳面就感到濺落上去的鮮血滾燙如剛潑上去煮開的油。先爺徑直跑到葦席邊,一個側身闖進去,不出所料,兩隻口渴的老鼠正在吃那青綠如水的玉蜀黍棵。聽見先爺咚的一聲撞進圍席內,它們極細小的一個驚怔後,就從葦席縫中逃走了。看玉蜀黍棵還筆直筆直立在日光里,先爺高懸的心啪啦一聲落下來。轉身來到圍席外,看見棚腳下的糧袋裡,還蠕動著幾隻餓急了的黑老鼠,他操起圍席上靠的鋤,砸在了糧袋上,立刻就有紅珠子樣的東西飛在了日光下。跟著又是撲撲通通三五鋤,鼠毛飛舞,滿地血漿,剩餘的幾十隻老鼠,麻亂下一片驚叫,漫無目的地朝四周射過去,一眨眼就不見蹤跡了。

盲狗不咬了。

先爺扶著鋤立在那兒喘粗氣。

太陽下到處是紅漿漿的顏色和膻味。

耙耬山脈即刻安靜下來了,死靜又濃又厚比往日沉重許多倍。他猜想老鼠成千上萬都藏在這附近,先爺一離開,就會再次撲過來。他往四周黃金亮亮的山脈上掃望一陣子,坐在鋤把上,撿著地上的玉蜀黍粒,說瞎子,以後咋辦呢?你能守著這兒嗎?

盲狗卧在被日光燒焦的土地上吐著細長的舌頭,和先爺對了一個臉。先爺說沒水了,我、你和玉蜀黍沒有一口水喝了。這一天先爺沒燒飯。他和盲狗餓了一天,入夜後,他倆守在玉蜀黍棵的圍席旁,生怕來兩隻老鼠,只幾口就把那棵玉蜀黍咬倒,守熬至天亮,也沒有見到老鼠來。至來日正午時,先爺看玉蜀黍葉兒曬卷了,才把一對空桶挑上肩。

先爺說,瞎子,你守好玉蜀黍。

先爺說,你卧在蔭處,把耳朵貼在地上,有一丁點響動就對著響處叫。

先爺說,我挑水去了,你千萬留心。

先爺挑著半桶水走回來,一切都安然無恙。只是他從井裡把水褥子絞上地面時,褥子上有四隻喝水脹死的鼠,每一根毛都豎起來,倒是毛間的虱子還活生生地爬動著。飽飽吃了一頓飯,又要把玉蜀黍粒兒放在兩塊石頭上砸成細碎的生兒時,先爺開始犯愁了。玉蜀黍粒被一場鼠災吃得僅剩下小半袋。先爺稱了稱,還有六斤四兩,一天三頓就是吃半飽,他和盲狗也得吃一斤。

六天以後怎麼辦?

太陽又將落山了,西邊的山樑被染得血紅一片。先爺望著那紅中的五顏六色,想斷糧的這一天終是來了,想斷水的那一天也許就在三朝兩日之後。他扭頭看看已經開始冒出紅白頂兒的玉蜀黍,想算算它還有多少天吐纓,多少天結穗,卻忽然想起有許多許多日子,他不記得時日了,不記得眼下是幾月初幾了。猛然發現,他除了知道白天、黑夜、早上、黃昏、月落、日出等一天間的時間外,其餘幾月初幾都失去了。他感到腦子裡一片空白。他說瞎子,立秋過了吧?卻又不看狗,自己喃喃說,說不定都已經處暑了,玉蜀黍冒頂是處暑前後的事。

先爺眯縫著眼,在微凹的石面上錘砸玉蜀黍粒,他看見瞎子在地上嗅一會兒,便銜著一隻死了兩天的老鼠朝溝邊走過去。到了離崖頭還有幾尺遠,用頭一甩,把那死鼠丟進了溝里。

先爺聞到了淡淡一股熱臭的味。

狗又叼著一隻死鼠往溝邊走去了。

得弄一本萬年曆,先爺盯著狗,想沒有一本萬年曆就沒有幾月初幾了,沒有幾月初幾就不知道玉蜀黍到底啥時候成熟了。也許距熟秋還有一個月,也許還有四十天,可這麼一段千里萬里的日子每天吃啥兒?田地里的種子,都已被老鼠們吃得凈盡。

先爺緩緩抬起頭,聽見遙遠的西邊,有了一聲嘰哇的慘叫,把目光投到最遠處,通過兩道山峰的中間,看到太陽被另一道山峰吞沒了。留下的紅燦燦的血漬,從山頂一直流到山底,又漫到先爺的身邊來。頃刻,一個世界無聲無息了。又將到一天中最為死靜的黃昏和傍黑之間的那一刻。要在往年往月,這一刻正是雞上架、雀歸巢的光景,滿世界的啁啾會如雨淋一樣降下來。可眼下什麼都沒了,沒了牲畜,沒了麻雀,連烏鴉也逃旱飛走了。只有死靜。先爺看著血色落日愈來愈薄,聽著那些紅光離他越來越遠如一片紅綢被慢慢抽去的響動,收拾著石窩裡的玉蜀黍生兒,想又一天過去了,明兒天逼在頭頂該怎麼過呢?

整整三天過去了,玉蜀黍生兒無論如何節儉,還是銳減了一半。先爺想,老鼠們都去了哪兒呢?它們都吃什麼活著呀。第四夜,他把盲狗叫到那棵玉蜀黍下,說你守著,要聽見有了響動就對著正北叫。然後,自己就扛了鋤頭,上了梁道,朝正北走過去。到村落最遠的一塊莊稼地里,把鋤放在地心上,自己坐在鋤把上,直至東方曉白,仍沒有聽到一絲鼠響。白天他又領著盲狗到那塊地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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