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惠臨神明的作家(下) 第六章 世界終焉之時

到底,想要到什麼地方去呢……

在路上的巴士里的時候,竹田同學一句話都沒有說.那個想要讓我見一見的人,究竟是誰呢?

在一個不認識的車站下了車,一邊與身邊的竹田同學一同走在寬闊的人行道上,我一邊這般困惑著。

天空已經染上了一片柔和的暮色。

就連一直冰冷著的空氣,也好像變得有一點點,溫暖了起來。大概正如天氣預報所說得那樣,春天已經快要來臨了。

環顧這周圍,總覺得有一種新興的集合住宅區域的感覺,建築物也都還很新。

忽然間似乎傳來了一陣嬰兒的笑聲,我往旁邊一看,發現就在旁邊的樹木叢生的公園裡,有個貌似剛購物回來的母親坐在椅子上,正逗弄著身旁嬰兒車裡的小寶寶。

母親的眼神中,滿是暖暖的溫柔。

哎?……

那個人,我好像在哪見過。

我明明應該不認識什麼有孩子的女性的啊。而且也想不起來她的名字。不過,總覺得的確在哪裡……

剪的短短的髮絲,隨著她的脖子搖晃而輕微的擺動著。

她把握著嬰兒車的手伸了進去,握住了小寶寶的手指,帶著微笑,和小寶寶說著話。

我扭頭看了看身邊,只見竹田同學也正帶著空洞的眼神,看著那邊的母親和嬰兒。

忽然間,五月晴朗天空下的那個屋頂,浮現在了我的腦中。

——你就是殺死愁二學長的犯人吧。你就是那個S對吧。

在那像是浸入雙眼一般的藍天下回蕩著的,譴責的聲音。

以及出現在終於現身的那個殺人者面前,狠狠的瞪著他,拚命叫喊著的竹田同學。

然而,被片岡愁二稱作S的那個人,其實另有其人。

她就是前弓道部的經理,現在則已經嫁為人妻,成為了一名快要生產了的婦人——

瀨名理保子——

不對,添田理保子!

對啊,是理保子夫人!

由於她剪短了頭髮,給人的感覺也顯得略微有些不同,因此我剛才並沒有認出來。不過在那輛嬰兒車裡的,難道就是那個時候她肚子里的孩子么?理保子夫人,已經平安的生下了那個孩子么!

但是,他的丈夫,添田先生又怎麼樣了!?

伴隨著驚訝與焦急,我的心跳逐漸變得越來越快了。

那時候被竹田同學誤認為是S,還送出了威脅信的人,就是她的丈夫添田先生。添田先生在高中時代里,對片岡愁二抱著激烈的矛盾情感,還在屋頂上用小刀刺傷了他。

然而,當時尚未死去愁二學長,卻因為理保子夫人的一句『你就是人間失格』所刺激,從屋頂上跳了下去。

但是理保子夫人卻一直把這件事情瞞著自己的丈夫添田先生。

甚至於,她還在明知道添田先生刺了愁二學長後因為害怕而扔下小刀,從屋頂逃了出去,以及添田先生對愁二學長所懷抱的那種黑暗感情,等等的情況下,嫁給了添田先生。

添田聽到了理保子夫人的自白之後,曾經一邊哭著一邊說到『如果是我殺了愁二的話還更好些呢』。

『明明愛著愁二,為什麼還要和我結婚呢?』

『都已經要有小孩了,這要我,將來如何和你生活下去呢?』

『這簡直像是,地獄——!』

那時候的竹田同學,如同沒有心靈的人偶一般,用空虛的眼神看著這對夫婦。

「理保子。」

突然,耳邊傳來了一聲溫柔的呼喊。

下沉的夕陽,把公園裡的長椅、鞦韆、小樹林都染上了溫暖的茜色。

在地面上延伸過來的,長長的影子。

慢慢靠近的,皮鞋。灰色的西裝,薄薄的外套。

以及從眼瞳的深處,散發出溫柔微笑的,添田先生。

和他對視著的理保子夫人的眼瞳中,也有種甜蜜的笑意逐漸擴散開來。

添田先生彎下了腰,抱起了嬰兒車裡的小寶寶,把臉湊了上去,說了聲「我回來了」。小寶寶於是發出了開心的聲音笑了起來。

然後就這樣,理保子夫人推著嬰兒車,添田先生抱著小寶寶,一邊輕聲說著話,一邊向這裡走了過來。

最先發現我們的,是理保子夫人。

她看著我們,輕輕的「啊」了一聲,接著添田先生也望了過來,臉上浮起了驚訝的表情。

竹田同學的臉上已經換上了如同小狗一般的純潔微笑。

「下午好。由於正好來到這附近,於是就決定和心葉學長一起看看。之前碰到理保子夫人的時候,她曾經對我說她經常會和小希美一起,到這個公園裡來迎接爸爸的。」

理保子夫人和添田先生的表情變得溫柔了起來。

「只有他回來早的時候才會來接呢。」

「要是每天都這個時間回來的話,可就養不起這個家咯。」

這兩個人就像是,彷彿與那時在屋頂上見到的並非同一人一般,都帶著十分柔和的眼神。小寶寶正在添田先生的臂腕中,發出著輕輕的聲音。

「井上同學……」

添田先生看著我,一副非常抱歉的樣子。

「真的非常抱歉,居然對你做過那樣的事情。那個時候,也不知道是怎麼了。竟然把你當成了愁二……對不起。」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張的搖了搖頭。

「不用了,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話說,這個小寶寶是叫做希美吧?是女孩子么?」

添田先生的雙眼中,閃爍著溫柔的光芒。他帶著無比重視的眼神,看向了小寶寶。

「嗯,正是這孩子,把我們兩個又重新聯繫在了一起。」

就像是在細細的咀嚼著自己所說的言詞一般,他的話中滿是感慨的語氣。添田先生就這樣,告訴了我們至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

他曾經有段時間,連看到理保子夫人的臉都會覺得非常的痛苦,日復一日的在家外遊盪。

甚至還考慮過離婚的事情。

直到臨近生產,理保子夫人回到新瀉的娘家去時,他們兩個也一次都沒有見過面。

理保子夫人也說到。

在生下希美之前,她總是非常非常的不安。

總是擔憂是否已經再也無法修復和丈夫之間的關係,幾乎都要死心了。

而小希美出生以後,添田先生也始終不曾來過醫院,這更是使她胸中充滿了快要令人崩潰的絕望,晚上連睡都睡不著。

然後在出院的那天,添田先生正站在醫院的門外。

「原本,我是準備和她談一下離婚的事情的。但是,看到理保子抱著希美的那個時候——希美把頭轉向我,對我輕輕微笑的那個時候——我的雙腳卻自然而然的向她們兩人的方向邁了過去,然後就那樣抱起了那個孩子。那個時候我終於,有了想要三個人一起生活下去的願望……」

理保子夫人的眼角也湧起了些許淚花。

「那時候我也——啊啊,我們也,終於明白了,那種一家人之間的親密……」

有種溫暖的感覺,在我的胸中漸漸的升起。

那種感覺讓我的心靈,大大的動搖起來。

初夏的那天——理保子夫人曾經用不帶任何感情的寧靜表情,輕聲對正在屋頂上抱著膝蓋大聲哭泣的添田先生這麼說過。

——我們一輩子都得活在地獄裡。沒關係,只要有這樣的覺悟,不管到哪裡,都可以活下去的。

——就讓我們繼續想著片岡,繼續被他囚困,然後一起過著平凡寧靜的生活吧!把孩子生下來,然後養育他。就在地獄中過活吧!這樣才能對片岡贖罪。

讓我們在地獄中活下去吧,理保子夫人曾經說過。

能夠把這種話說出口的理保子夫人,讓我當時覺得非常害怕。

然而,理保子夫人也同樣一直痛苦著吧。

罪孽是絕對不會消失的。想要把曾經犯下的罪孽當作不存在,是不可能的。但就算抱著這樣的悲苦和疼痛,她也必須要把那平和普通的生活,一直一直繼續下去。

理保子夫人那時所說的話語,其實包含著她無比的覺悟。事到如今,我終於能夠徹底理解這件事了。

還有,我也終於明白,為什麼竹田同學要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人是會變化的。』

『這次輪到我來告訴心葉學長了。』

曾經落入了絕望、不信、贖罪的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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