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5.向你說再見

大房間分割成幾間小房間,是筒隱家這時代的特色。

茶几桌上分別放了四份連鎖店的外帶牛丼,與任何地方都買得到的紙盒烏龍茶。

就在眾人準備享用家庭好夥伴,也就是速食的時候,鋼鐵小姐得意地挺起胸膛。

「這是媽媽將錢包交給我,我憑一己之力直接購買的喔!特別允許你食用,因此你應該三跪九叩五體投地,展現最大限度的感謝之意。」

「謝謝。現在會幫媽媽的忙了呢,好棒喔,了不起耶。」

「……雖然不太明白,但怎麼好像帶有與恩情和恭敬不同的感情嘛?」

「沒關係的嘛,沒有嘛。」

「剛才這句話我感覺到蔑視的意圖!你要多尊敬我一點!我可是姊姊喔!很了不起喔!」

七歲兒童以免洗筷指著我,高高在上手舞足蹈。

「筷子是用來吃東西的……」

一臉嫌煩地以下巴示意的采咲阿姨,早就已經換上了刺蝟裝。

「媽媽你看他啦!」

「沒什麼可是的。」

「可是可是可是!」

了不起妹妹馬上嘟起臉生氣。

結果免洗筷尖碰到牛井容器。

「啊。」

我急忙伸出手,但當然來不及。哀哉,美味的牛丼從茶几桌上打翻。

知道自己幾乎沒動過筷子的晚餐化為泡影,鋼鐵小姐不停眨眼睛。不久她的視線愈來愈消沉,

「嗚嗚……」

搓著空空如也的肚皮,失落地垂著眉梢。

「……要不要,我的分你一點?」

「噢噢,唔,不……不用岡情我!這一點小事不會讓我沮喪。我要讓內心化為鋼鐵,變得堅強!」

未來的王緊緊抿住嘴唇說。偷瞄母親的視線強烈主張『稱讚我,稱讚我』。

「你才不是武士。好好反省不守規矩導致的失敗啦……」

采咲阿姨無可奈何笑了笑,動作略為熟練地扶起鋼鐵小姐,以毛巾擦拭衣服上的臟污。

「唔……唔!」

鋼鐵小姐似乎感到癢而搖晃肩膀,誇張地將體重靠著采咲阿姨的手掌。光是這樣就讓原本緊閉的小小嘴唇鬆懈下來,養小孩似乎也不那麼壞嘛。

另外掉下去的牛肉,已經在擅長抓住好機會的月子妹妹迅速在榻榻米上滑壘後,準確落進她的小小嘴巴里大嚼特嚼。絲毫不浪費任何食物,是食物強打者的模範。

「…………」

我茫然環顧四周。

在分隔的空間外頭,紙門的另一側,是永恆黑暗逼近中庭的氣息。

背對黑暗的世界,在人造燈光下,我們就像模擬家族圍坐在一起。

有冷淡的母親,以及無條件敬愛母親的孩子們。

隨處可見,十分普通的晚餐風景——至少表面上是。

「……采咲阿姨不要緊嗎?」

「什麼事。」

「呃,就是醫院那邊……」

「嗯,還好……」

代替曖昧地縮著下巴的采咲阿姨,鋼鐵小姐開心地點頭。

「因為最近,媽媽沒有我陪在身邊就睡不著!既然如此,那我也順水推舟,確認過後立刻返回家中啦。」

「睡不著的人說反了吧。」

「不、不準說無憑無據的話!你又沒看見我緊緊抓著媽媽的棉被睡覺!」

「唔:也對,是我的錯。話說是向誰確認過可以返家的?」

「當然是醫院的負責人!」

「……是這樣的嗎,采咲阿姨。」

我看向她的視線,她並未直接回望我。

采咲阿姨刻意盯著餐桌上的木紋,

「嗯,算是吧……」

「檢查的結果不是還沒出爐?」

「呃,這個,我和負責人談過了。」

「有向醫生索取正式許可文件嗎?」

「……與其說醫生,應該是護理師吧。另外說剄文件,與其說口頭答應,其實是再三誠懇拜託……」

聲音比平常小的不能再小。

說起負責護理師,我只想到一個人。

「那個人嗎……」

好像身穿純白護士服吧,年輕大胸部又小蠻腰,笑容很迷人的大姊姊。

醫生怎麼可能答應采咲阿姨出院。想到醫院現在可能焦急找人,我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你對專家的判斷有意見嗎?就算再怎麼討厭醫院,這種態度也不應該呢。」

幾乎分得采咲阿姨所有牛丼的鋼鐵小姐,嘴裡塞滿牛肉的同時看我。

「我聽說了喔!你甚至沒去探望自己的親姊姊——」

「筑紫,茶喝光了。去冰箱。」

「唔?」

「還有拿冰塊、熱水、茶杯、糖漿與抹布來。」

「交給我吧!真是沒辦法!因為我是能幹的小孩呢!」

媽媽一交付任務,鋼鐵小姐立刻從座位起身。就像喜歡的球球被丟到遠方的看門狗一樣。

「真是的……」

采咲阿姨的嘆氣聲,掩蓋了逐漸往廚房消失的腳步聲。

「不好意思,剛才你媽媽以手機聯絡我,滔滔不絕說個沒完。被我家笨女兒聽見了。」

「啊,不會,沒關係。況且……我是真的沒去探望。」

我連忙搖了搖頭。

『明明是你唯一的姊姊,你是不是不想見到她?對不對?』

媽媽隔著電話的聲音,在腦海里盤踞。

我不打算辯解。

就是不想去小兒科。

每次見到姊姊,就有一股難受的心情襲上心頭。

為什麼,每次都是她——

「……學長。」

在我回應月子妹妹超越語言的雄辯視線前,

「其實不想去探望也沒關係,那是父母親的工作。」

采咲阿姨說得很乾脆。

「……不也是弟弟的工作嗎?」

「不,小鬼不一樣。不想去的話可以不要去,就是這樣。」

「可是……」

「有什麼辦法,去丁會想哭吧。」

冷淡的眼神,靜靜籠罩在我身上。

橫寺家的姊姊——橫寺四葉的身體打從出生就很虛弱。

雖然十年後幾乎完全恢複健康,但這時經常反覆住院出院。

她的興趣是看照片。從當時的相簿,可以窺知她的興趣是以小小的手拍我的昭片,然後排列好幾張欣賞。

可是漸漸地,遊玩逐漸減少——

『星期天謝謝你來探望,抱歉喔信d

每次在病房與她見面時,她總是不斷低頭道歉。瘦骨嶙峋的細瘦肩膀,總是孱弱地搖晃。

感到疼痛難受的是她,無法玩耍的也是她。

為什麼總是姊姊——得受這些罪才行呢。

『抱歉喔,又來探望我了呢。』

我明明沒做過任何弟弟該有的舉動,她卻一直關心我。我什麼也辦不到,也無法分擔她的一半痛苦。徒具形式陪在身邊根本毫無意義,明明是唯一的姊弟,兩人之間卻只有一條冰冷又深沉的河流。

『總是來探望我,真的很抱歉喔。』

即使伸出手也無法企及,我沒辦法成為英雄。

『抱歉,陽人,對不起——』

不論怎麼想,都想不到適當的話,只好保持沉默。

不知何時,我不願再見到姊姊嬌弱的肩膀。對心中這麼想的自己感到無比厭惡,因此拒絕去醫院探望姊姊。

頻繁往來醫院的父母對我不置可否,丟下我一個人的時候,被當時還在工作的采咲阿姨撿到,因此開始頻繁進出筒隱家。

「任何人都會這樣,連大人也無法倖免。真正的探視啊,不論是主動探視的人,或是被動接受探視的人,在完全不同層面上都一樣辛苦。」

采咲阿姨冷淡地手撐在茶几桌上。

將所剩無幾的牛丼,一起移到鋼鐵小姐的容器內,

「正因如此,這才是父母的工作」

「……可是……」

「別再可濕可食可使可是了,你姊姊還不是比你更懂事。即使弟弟不來探視,也完全沒生氣啊。」

「……但是媽媽生氣了。可能會不准我進家門。」

「那就住在我們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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