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改變了。
比方說紀元前與紀元後,或是救世主誕生前與誕生後。亦即美術館約會前與約會後。
意義改變,本質改變。我自己也被迫改變了。
「我碰到一點麻煩事──」
今天依然門庭若市,每當到了下課時間,大家都跑來找我商量。
和同學起衝突,與學長有爭執,教師施加壓力。大家都翹首期盼有人出面,一口氣解決有形無形的問題。
而我首當其衝,變成現代和解寺(注28:日本江戶時期不允許女性離婚,但女性可以跑到尼寺。如果尼寺調解兩造離婚失敗,則女性可以在寺內待三年,之後透過寺規離婚,又名緣切寺。此制度在明治時期廢除。),或是高中超人吧。
不論誰拜託任何事,橫寺同學回答兩句話就答應接受。
「別擔心,我會試著想想辦法。」
當我露出爽朗的笑容,下一秒視野立刻切換。
嘟──斷線。
等我回過神來,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王子謝謝你!」「好厲害──」「又迷上你了呢──」
新鮮現摘的哈密瓜緊緊朝我身上擠過來。
幸福的螺旋,讓任何人都感到幸福,而且更讓我的評價三級跳。
也因此,來拜託我的人更加絡繹不絕。
「交給我吧。」
嘟──斷線。
黑影做的事情正確無比,無可挑剔。
比我優秀的我,做的事情不可能不好。更何況我完全沒有拒絕的權利。我變成了我願望中的英雄。
「一切包在我身上!」
嘟──斷線。
我需要更多力量,更多光芒。
能確實拯救別人的力量,能遍照世界所有角落的光芒。
我一邊數著自己幫助了幾個人,同時縮在沙發上睡覺。
到了早上,我急忙洗臉後離開家門。今天也要幫助哪裡的某人。照耀大地的陽光太刺眼,我將手遮在額頭上仰天一望。
嘟──斷線。
等我回過神來,身體已經轉了一百八十度,回到了門的內側。太陽早已下山,房子外面一片漆黑。
這還是頭一次斷線斷了將近十二個小時。
不過這樣也對。以效率問題而言,去學校的時候完全交給黑影活動還比較方便呢。
我再度脫下『就我的意識而言』剛穿上的鞋子,同時點頭接受自己的論點。
到時候可能會變成早上起床就斷線,晚上換睡衣的時候才恢複意識吧。
忽然,我盯著自己的手心看。
……乾脆通通交給他算了?
相較於不知何時握在手中的郵件,我的手掌顯得好小。
不過等一下。如果再這樣縮小下去的話,就可以溜進嬌小愛瑪努艾勒小妹妹的嬌小衣服里鑽來鑽去了呢!無論如何我的未來都是玫瑰色的,內心的防禦很完美。靈異現象來吧!
「啊,真是難得。」
郵件裡面混了一張戳太的明信片。上面栩栩如生地傳達他在遙遠世界的彼端,為了世界、為了別人而活動的模樣
「真不得起呢……」
同時我感到好寂寞。
我搖了搖頭,洗個澡,準備由我的分身代替我去的學校。
『明天將會有入冬以來最強的寒流來襲喔。雖然寒流很討厭,但別因此討厭韓流喔!開玩笑的啦~!』
客廳里還是一樣空無一人。開著沒關的電視機,天氣預報大姊姊樂觀地相信明天會到來,播報明天的氣象。
話說今天是星期幾來著?我忘記了。
想這些事情太煩了,我關掉電視。
在睡著之前,我隨便從書架上抓了一本書出來看。
今晚的朋友是芥川龍之介的『齒輪』。
這本小說的主角「我」逐漸被幻覺與幻聽控制,故事架構難懂又病態。要是認真看下去,會感覺想吐。
這次依然沒能看到最後一頁,我將書籤夾在書頁里,放在桌上。
雖然強力機關PTA的首腦們不讓小孩子看小黃書,但這種乍看之下很正經,卻會將讀者拖進無盡精神泥沼的文學作品,才是應該受限的對象吧。
據說這部『齒輪』的主角就是芥川龍之介自己,內容等於晚年精神狀態投射的私小說。芥川在別的短篇小說中,也寫過一個男人遇見Doppelg ä nger──亦即另外一個自己的故事。
就這樣,最後訴說著『對未來只有恍惚的不安』之類,將一堆藥物混在一起服毒自盡吧?
真沒意思。我不喜歡嗑藥系的作品,真的。
當晚我也睡在沙發上。
我做了一個夢。
做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世界殘片連續的夢境。
若要打個比方,就是月子妹妹變成機器人戰車,小豆梓變成飛龍公主,鋼鐵小姐變成深夜的英雄,愛美變成巨大怪獸,副社長和戳太出席十年後的同學會之類。
毫無脈絡可言,看起來好像可以當作某部動畫特典的夢境。說不定哪一段可以做成影片呢。
最後連採咲女士都登場了。
和小時候的大家一起到遊樂園玩,幸福世界的故事。就算知道這不是現實,起床之後還是覺得可惜。
「……做了這樣的夢呢。」
我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低聲說。當然,沒人回答。
現在還是三更半夜,身體關節隱隱作痛。
我量了一下體溫,三十八度。看來是感冒了。
躲在溫暖的被窩裡盡量『噴』汗,感覺會舒服一點,一定會好轉的!
呼呼作響的空調暖風吹在我身上,我將毛巾毯拉到蓋住頭,迷迷糊糊地睡著。
就這樣睡睡醒醒睡睡醒醒,一下早上一下晚上,時間感覺莫名其妙拖長,然後又不合理地壓縮,完全分不出來。
在我的意識飄到大霹靂之前的宇宙去時,只有耳朵特別靈敏。
受到病魔侵襲後,平常聽不見的聲音現在都聽得見了。
沉痛拖著腳步的時鐘秒針聲,有如咳嗽老人般的空調運轉聲,偶爾從廚房水槽傳來類似點滴低落的水龍頭水聲,以及從哪一家陽台被趕出的小狗叫聲。
這些一粒一粒的音素各自凝固,從空中朝地面滾落變成無機物。
這些不是為了我而發出的聲音,不是呼喚我的聲音。
在和我無關的地方,以和我無關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任務。
明明聽見這麼多聲音,卻沒有聲音朝我這個方向傳來。完全沒有人朝我低語。
「…………啊……」
我喊出一聲沒有意義的低喃。
天花板好高,玄關好遠,世界太寬廣。
孤寂無比的影子覆蓋著身體。
在這個寬廣的世界裡,我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以前是,現在也是。
我將手伸向枕邊,打開藥箱。吞下許多葯錠,喝下大量的水。
然後閉上眼睛,緊緊封閉自己。
為了遠離這個世界,為了別破壞這個外殼,為了保持開朗的橫寺陽人。
……開玩笑的啦!
『唰』一下睜開眼皮,我笑了笑。
人一旦生病,就很容易玩起自我陶醉的遊戲呢。小時候多半會幻想,反正自己是橋下撿來的,所以爸爸媽媽才不愛我。沉浸在這種笨拙的幻想中,試著疼惜可憐的灰姑娘。
自己對自己撒嬌感覺很爽。尤其身體虛弱的時候更是如此。
就在我一邊夢囈,一邊沖向橫寺同學攻略路線,盡其所能提高無邊無際的自我愛時,
「嗯……?」
忽然,察覺到有些奇怪的聲音。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彷佛某個東西在抓某個東西,就算沒生病也聽得見這一類聲音。
聲音是從陽台傳來的。那裡小的根本無法叫做庭院,但不論多麼小,都是橫寺家的領地範圍。理論上是不允許外人入侵的私人空間。
原本緊閉的窗帘出現詭異的隆起,無法看清外面的情況。只傳來詭異而不祥的聲音。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不理會那陣聲音,它反而愈來愈大聲,逐漸變成什麼東西喀噠喀噠搖晃窗戶的音量。這些聲音明顯具有意志。難道在我不知不覺中物換星移,已經進入巨大蟲子昂首闊步的時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