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六章 涼月奏

——喀喳。

我用沒被染紅手帕包著的另一隻手轉動門把。

這裡是涼月奏的房間。

她宅邸里的房間相當高貴,但這裡的房間或許是因為位於大廈,裝潢看起來挺尋常的。書架、床鋪、電視、衣櫃……生活水準和政宗的房間相去不遠。

不過,只有一點不同……不,是引人注目。

——那就是鏡子。

房內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鏡。

放在房間角落的鏡子似乎被人用硬物狠狠砸過,因此出現裂痕。鏡面和蜘蛛網一樣、四分五裂的鏡子,應該照不出自己的模樣吧。

「……你還是來了,次郎。」

宛如從遠方傳來的聲音說道。

我把視線轉向聲音的來源,只見涼月站在窗邊。

她穿著制服,活像待會兒有事要前往學園。

不過,由於她背對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又亂來了嗎?剛才走廊上鬧哄哄的。」

「……別擔心,沒什麼大不了。」

「你還是老樣子,說謊技巧很差。」

涼月說道,仍舊沒看我一眼。

我靜靜地握緊負傷的左手。

近衛替我做了應急處理,用手帕替我包紮,但傷口依然隱隱作痛。刀子割傷我的手是事實,我應該早點去醫院才對,我想傷口一定不淺。

可是,現在這件事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涼月讓我進到她的房間。

「抱歉,我的女僕給你添麻煩。但你別生她的氣,錯的是下達那種命令的我。」

「……涼月。」

這種事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很想大聲這麼說。

我想問的是……

「哎,涼月,你為什麼不來上學?」

我詢問她的背影。

『明天學園見。』

兩星期前,她的確這麼說過。

可是,她再也沒來學校,也沒和我見面。

「……好吧,我告訴你。」

涼月的聲音顯得疲憊至極。

「——我笑不出來了。」

她依舊背對著我,如此說道。

「……笑不出來?」

我不解其意,像一隻只會重複話語的鸚鵡一樣喃喃說道。

涼月娓娓道來:

「兩星期前,我和你、宇佐美雙對約會時——聽見她說出那些話以後……我就笑不出來了。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我以前那麼擅長微笑……」

「……」

「我的高中生活向來是這樣度過。次郎,你也記得當時宇佐美說的話吧?」

「……嗯。」

疑心病。

當時,宇佐美政宗如此指稱涼月奏。

以前的政宗不相信周圍的任何人,是個獨行俠。

政宗說,涼月和以前的自己一樣。

涼月在學園裡總是戴著完美的模範生面具,這是因為她和以前的政宗一樣,不相信周圍的人。

換句話說,她沒有可以放心展露真正自我的朋友。

所以,涼月奏是孤獨的。

「宇佐美說的一點也沒錯。」

她用告解罪行似的沉重口吻說道。

「我想,我的確不相信學園裡的任何人。雖然我很順利地融入學園生活,但那是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在演戲。從頭到尾……沒錯,一切都是虛假的。這就是——涼月奏。」

「……你的確一直戴著模範生面具。」

不過,為什麼?

何必這麼做?

「次郎,你似乎很想知道理由呢。其實理由很簡單。」

涼月若無其事地說道。

「因為——這樣比較輕鬆。」

「……輕鬆?」

「對,輕鬆。我不清楚別人的心思,也信不過;別人是怎麼看待我的,我更是完全不知道。既然如此,只要我當個人見人愛的模範生,自然能融入周遭環境。」

「……」

「這麼做輕鬆多了。與其害怕展現真正的自我後會被人否定、受到傷害,不如一直戴著面具,這樣要來得輕鬆許多。所以,不知不覺間,我開始對大家胡說八道、不斷說謊。可是……」

「——聽完宇佐美那番話,一切都變得不對勁。」

涼月清楚明白地說道。

「她說的全都是真的,我感覺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扒下面具。她看穿我的謊言,揭穿我的真面目。過去從未發生過這種事,她居然這麼輕易看出我在說謊。」

「……可是,那是因為她……」

「不用你說,我知道的。其實宇佐美是想幫助我,她的心意很真誠。但是,次郎,我……害怕。」

「害怕?」

「……對。這兩個星期間,雖然我很想去學校,但我做不到。我害怕見到學園裡的人,害怕見到其他人。即使在家裡,我也盡量避免和莓及昴見面。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

我沉默不語,再度環顧她的房間。

然後,我很快便找到線索。

——鏡子。

被砸壞的鏡子。

四分五裂、已經無法映照出自己模樣的鏡子。

還有,剛才涼月所說的話。

『——我笑不出來了。』

「……我真的好膽小,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每當我準備去上學時,心裡都會有個聲音說:『要是學園裡有人說出和宇佐美一樣的話,該怎麼辦?要是謊言又被戳破,該怎麼辦?』」

「……」

「一想到這裡,我就害怕得受不了……我在鏡子前練習好幾次,試著和過去一樣微笑……但是不行。因為不管再怎麼笑,我的笑容都是裝出來的。不笑得自然一點,說不定又會被人識破,但我……」

「!」

啊,原來如此。

所以這傢伙才沒去學校。

涼月奏是個完美無缺的模範生。

學園裡的每一個人,都是這麼看待她——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其實,她是個隨處可見的膽小女孩。

疑心病。

她拚命隱藏自己脆弱的部分,拚命演戲、戴著面具,依賴謊言度日。

「我真沒用。這一定是我依賴謊言的報應。一想到自己的謊言或許會被揭穿,我更加無法相信大家,包括你、昴、莓、紆羽、宇佐美、其他的傭人和家人……」

「……」

「一想到自己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管對誰都說不出真心話……不敢說出真心話……」

「……」

「所以……我……我……」

不知幾時間,涼月的聲音變得十分嘶啞。

或許她正在流淚。

但是,我看不見她的模樣。

因為她沒有回頭。

我猜,她是怕被我看見她的表情,所以我連她究竟有沒有哭都不知道。

「……」

我心想,涼月大概是累了吧。

現在回想起來,進入第二學期後,她就變得怪怪的。一下子說要變成暗月,讓我討厭她;一下子要我和紅羽當傭人;一下子又變成嬌夜。

我想她一定是暗自在煩惱。

從第二學期開始的九月到今天,大約經過三個月。

雖然是漸進式,但這個名叫涼月奏的女孩確實在煩惱、痛苦、疲憊,而且飽受折磨。致命一擊就是兩周前政宗那番話。

站在政宗的立場,那是一心為了幫助和自己同類的涼月所說的話。

可是,對於身心俱疲的涼月而言,那是無與倫比的致命傷。

看看那面被破壞的鏡子。

她一再練習微笑,卻無法安心。

現在她連自己的謊言都無法信任,結果砸鏡子出氣。由此可以顯示,她有多麼疲累、多麼走投無路。

但是,我卻——

「!」

不,停止。

要懊惱自己的無力與窩囊,以後有得是時間。

現在最重要的是盡我所能,做我該做的事。

因為……

「哎,涼月。」

我緩緩呼喚依然背向我的她。

接著——我說了。

直截了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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