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喳。
我用沒被染紅手帕包著的另一隻手轉動門把。
這裡是涼月奏的房間。
她宅邸里的房間相當高貴,但這裡的房間或許是因為位於大廈,裝潢看起來挺尋常的。書架、床鋪、電視、衣櫃……生活水準和政宗的房間相去不遠。
不過,只有一點不同……不,是引人注目。
——那就是鏡子。
房內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鏡。
放在房間角落的鏡子似乎被人用硬物狠狠砸過,因此出現裂痕。鏡面和蜘蛛網一樣、四分五裂的鏡子,應該照不出自己的模樣吧。
「……你還是來了,次郎。」
宛如從遠方傳來的聲音說道。
我把視線轉向聲音的來源,只見涼月站在窗邊。
她穿著制服,活像待會兒有事要前往學園。
不過,由於她背對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
「你又亂來了嗎?剛才走廊上鬧哄哄的。」
「……別擔心,沒什麼大不了。」
「你還是老樣子,說謊技巧很差。」
涼月說道,仍舊沒看我一眼。
我靜靜地握緊負傷的左手。
近衛替我做了應急處理,用手帕替我包紮,但傷口依然隱隱作痛。刀子割傷我的手是事實,我應該早點去醫院才對,我想傷口一定不淺。
可是,現在這件事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涼月讓我進到她的房間。
「抱歉,我的女僕給你添麻煩。但你別生她的氣,錯的是下達那種命令的我。」
「……涼月。」
這種事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很想大聲這麼說。
我想問的是……
「哎,涼月,你為什麼不來上學?」
我詢問她的背影。
『明天學園見。』
兩星期前,她的確這麼說過。
可是,她再也沒來學校,也沒和我見面。
「……好吧,我告訴你。」
涼月的聲音顯得疲憊至極。
「——我笑不出來了。」
她依舊背對著我,如此說道。
「……笑不出來?」
我不解其意,像一隻只會重複話語的鸚鵡一樣喃喃說道。
涼月娓娓道來:
「兩星期前,我和你、宇佐美雙對約會時——聽見她說出那些話以後……我就笑不出來了。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我以前那麼擅長微笑……」
「……」
「我的高中生活向來是這樣度過。次郎,你也記得當時宇佐美說的話吧?」
「……嗯。」
疑心病。
當時,宇佐美政宗如此指稱涼月奏。
以前的政宗不相信周圍的任何人,是個獨行俠。
政宗說,涼月和以前的自己一樣。
涼月在學園裡總是戴著完美的模範生面具,這是因為她和以前的政宗一樣,不相信周圍的人。
換句話說,她沒有可以放心展露真正自我的朋友。
所以,涼月奏是孤獨的。
「宇佐美說的一點也沒錯。」
她用告解罪行似的沉重口吻說道。
「我想,我的確不相信學園裡的任何人。雖然我很順利地融入學園生活,但那是因為我從頭到尾都在演戲。從頭到尾……沒錯,一切都是虛假的。這就是——涼月奏。」
「……你的確一直戴著模範生面具。」
不過,為什麼?
何必這麼做?
「次郎,你似乎很想知道理由呢。其實理由很簡單。」
涼月若無其事地說道。
「因為——這樣比較輕鬆。」
「……輕鬆?」
「對,輕鬆。我不清楚別人的心思,也信不過;別人是怎麼看待我的,我更是完全不知道。既然如此,只要我當個人見人愛的模範生,自然能融入周遭環境。」
「……」
「這麼做輕鬆多了。與其害怕展現真正的自我後會被人否定、受到傷害,不如一直戴著面具,這樣要來得輕鬆許多。所以,不知不覺間,我開始對大家胡說八道、不斷說謊。可是……」
「——聽完宇佐美那番話,一切都變得不對勁。」
涼月清楚明白地說道。
「她說的全都是真的,我感覺像是被人硬生生地扒下面具。她看穿我的謊言,揭穿我的真面目。過去從未發生過這種事,她居然這麼輕易看出我在說謊。」
「……可是,那是因為她……」
「不用你說,我知道的。其實宇佐美是想幫助我,她的心意很真誠。但是,次郎,我……害怕。」
「害怕?」
「……對。這兩個星期間,雖然我很想去學校,但我做不到。我害怕見到學園裡的人,害怕見到其他人。即使在家裡,我也盡量避免和莓及昴見面。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
我沉默不語,再度環顧她的房間。
然後,我很快便找到線索。
——鏡子。
被砸壞的鏡子。
四分五裂、已經無法映照出自己模樣的鏡子。
還有,剛才涼月所說的話。
『——我笑不出來了。』
「……我真的好膽小,連我自己都受不了。每當我準備去上學時,心裡都會有個聲音說:『要是學園裡有人說出和宇佐美一樣的話,該怎麼辦?要是謊言又被戳破,該怎麼辦?』」
「……」
「一想到這裡,我就害怕得受不了……我在鏡子前練習好幾次,試著和過去一樣微笑……但是不行。因為不管再怎麼笑,我的笑容都是裝出來的。不笑得自然一點,說不定又會被人識破,但我……」
「!」
啊,原來如此。
所以這傢伙才沒去學校。
涼月奏是個完美無缺的模範生。
學園裡的每一個人,都是這麼看待她——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其實,她是個隨處可見的膽小女孩。
疑心病。
她拚命隱藏自己脆弱的部分,拚命演戲、戴著面具,依賴謊言度日。
「我真沒用。這一定是我依賴謊言的報應。一想到自己的謊言或許會被揭穿,我更加無法相信大家,包括你、昴、莓、紆羽、宇佐美、其他的傭人和家人……」
「……」
「一想到自己再也無法相信任何人……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不管對誰都說不出真心話……不敢說出真心話……」
「……」
「所以……我……我……」
不知幾時間,涼月的聲音變得十分嘶啞。
或許她正在流淚。
但是,我看不見她的模樣。
因為她沒有回頭。
我猜,她是怕被我看見她的表情,所以我連她究竟有沒有哭都不知道。
「……」
我心想,涼月大概是累了吧。
現在回想起來,進入第二學期後,她就變得怪怪的。一下子說要變成暗月,讓我討厭她;一下子要我和紅羽當傭人;一下子又變成嬌夜。
我想她一定是暗自在煩惱。
從第二學期開始的九月到今天,大約經過三個月。
雖然是漸進式,但這個名叫涼月奏的女孩確實在煩惱、痛苦、疲憊,而且飽受折磨。致命一擊就是兩周前政宗那番話。
站在政宗的立場,那是一心為了幫助和自己同類的涼月所說的話。
可是,對於身心俱疲的涼月而言,那是無與倫比的致命傷。
看看那面被破壞的鏡子。
她一再練習微笑,卻無法安心。
現在她連自己的謊言都無法信任,結果砸鏡子出氣。由此可以顯示,她有多麼疲累、多麼走投無路。
但是,我卻——
「!」
不,停止。
要懊惱自己的無力與窩囊,以後有得是時間。
現在最重要的是盡我所能,做我該做的事。
因為……
「哎,涼月。」
我緩緩呼喚依然背向我的她。
接著——我說了。
直截了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