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他沒收下報酬嗎?」
「對啊。」妖精弓手用力拍桌,桌上的料理隨之震動。「不敢相信對不對!?」
森人這種生物,就算身負重傷被人抬進來,只要睡幾天就會徹底恢複。
櫃檯小姐露出困擾的表情,卻始終面帶微笑,望向坐在桌前的一行人。
魔女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優雅地享用葡萄酒,女神官的表情也差不多。
在周圍的桌子各做各的事的人,和憤怒的妖精弓手,都是日常景象。
邊境鎮——冒險者公會在哥布林殺手一行人不在的期間,仍然沒有變化。
冒險者們喝酒、歡笑、出外冒險、戰鬥、回來,有時不會回來。
那就是日常——女神官心想,自己回歸日常生活了。
「也不是沒收報酬……還是有收下一些喔?」
「只有收剿滅哥布林的份!」
妖精弓手瘋狂抱怨「我不能接受」,長耳激烈地上下擺動。
本以為她已經喝醉,杯里裝的卻是葡萄汁。看來她今天相當生氣。
「不過,他就是那樣的人嘛。」
櫃檯小姐把手放在圓桌上,撐著頰說。
「雖然救出了旅行時被擄走的貴族家的千金……剿滅哥布林就是剿滅哥布林。」
對那個人來說,就是這樣吧。女神官只簡短回了句「對呀」。
至少——沒什麼需要否定的,畢竟也沒說謊,況且她也有同感。
「王都那邊似乎也發生了大事件。聽說又摧毀了一個邪教徒的據點。」
不時會聽見傳聞的金剛石騎士,究竟是何許人也?櫃檯小姐歪過頭。
女神官沒有回答。沒錯,對那個人來說,剿滅哥布林再平常不過。
——可是。
即使如此,那一定不是聰明的做法——唯有這一點,女神官明白。
好歹救出了王家的女兒。無論敵人是哥布林還是其他東西。
不至於叫王家有求必應,但照理說,大可提出相應的要求。
像童話故事中的英雄那樣,與公主結婚,在新天地建立自己的王國……這種發展先不論。
拜託國王針對哥布林制定對策、希望讓自己升級成金等級等等,提高影響力……
——應該要看得更遠一點……才對。
自作聰明。不,女神官也是這麼想的。
然而,他卻說:
『這是剿滅哥布林。』
僅此而已,所以這樣就好。
——哥布林殺手先生他……
就是如此期望,然後會一直繼續做這種事吧。
「唉……」
「哎,呀……怎麼在,嘆氣?」
眼尖的魔女發現她下意識嘆氣,輕笑著說。
「你剛才,說了『今天,不想回去』……這麼,可愛的話……」
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女神官垂下視線,逃避魔女嫵媚的目光。
「不,沒什……」
也不是沒有。她的聲音愈變愈小,沒有正面回應,只是搖頭。
——請問,該怎麼做才能變得跟你一樣?
這麼幼稚的問題,她實在開不了口。
想變得更好。
美麗、堅強、捨己為人、總是沉著冷靜、無所不知、優雅……想變成那樣的大人。
像魔女那樣——像劍之聖女那樣。
在那之後——劍之聖女趕到城塞,他跟她一句話都沒說到,就分別了。
因為劍之聖女忙著善後,哥布林殺手則轉眼就撤離現場。
——這樣好嗎?
雖然她無法想像。
哥布林殺手和劍之聖女之間,恐怕存在某種能心領神會的默契。
然而對女神官而言,始於劍之聖女的委託的冒險,結束得毫無實感。
自己做了什麼——不對,是自己做得到什麼。
她隔著法袍,輕輕撫上包覆住平坦胸部的煉甲。
想成為他的助力。
她如此祈禱,卻沒有立刻發生顯著的變化。
依然是出道一年的冒險者,經驗不足的鋼鐵等級。
她環視周遭,新手戰士和見習聖女在低聲交談,為了什麼而乾杯。
對面是重戰士的團隊,女騎士盛大地發表演說。
酒館裡到處都是耀眼的冒險者。
——而自己又如何?
「……好難喔。」
思及此,她才終於嘀咕道。
「嗯——?」妖精弓手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圓。「怎麼了?跟姐姐說說看。」
「該說『變強』——」
女神官食指抵在唇上,思考片刻後說:
「……還是『成長』呢?總覺得,好睏難喔。我有點受到挫折。」
「那當然。」
妖精弓手滿不在乎地說。
「樹也不會一下子就長大。不然會嚇死人的。」
她以不符合森人形象的態度,使用森人才會用的譬喻。
這個反差令櫃檯小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哎,著急也不會有好處。」
「是……」
「『我獨自去修行、遠征,累積經驗回來了!』也不能代表什麼。」
想必她過去也看過像自己這樣的青澀冒險者。
櫃檯小姐的教誨,溫柔、體貼到女神官想哭。
「對了……有個好消息。對您來說的。」
見女神官這副模樣,櫃檯小姐拍了下手,閉起一隻眼睛。
「好消息……嗎?」
「王妹殿下似乎決定皈依地母神了。啊,並沒有要進修道院喔。」
「呃……」
女神官默默望向妖精弓手的臉,大概是不曉得要說什麼。
她也一句話都沒說,聳聳肩。這起事件不能透露給其他人知道。
女神官腦內突然閃過第一次冒險後,被送到神殿的女性們。
身體的傷不足為道。重要的是心。
她很清楚要擊潰、蹂躪一個人的心,有多麼容易。
——沒救了。
她也一樣。這次也一樣。
女神官感到一陣鼻酸,像在喘息般吐出氣息。呼吸困難。
「聽說是因為她見到一位地母神的神官。」
插圖10
「咦——……?」
因此,接下來這句話太過出乎意料。
女神官獃獃看著她,櫃檯小姐露出孩童要揭曉秘密時的表情。
「『我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但我想變得跟那個人一樣』……她好像是這麼說的唷?」
「——————」
這次,她真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想變得跟那個人一樣?
變得跟自己——如果不是她太自戀——一樣?
「咦、怎麼……?」
視線突然變得模糊。
她不停眨眼,用手揉眼睛。停不下來。臉頰好燙。
女神官不知所措,低聲啜泣,臉都皺了起來。
得恢複正常。得故作平靜才行。
要是被人知道,那名可憐的少女的人生,真的會徹底毀掉。
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但對女神官來說,那就是一切。
然而不知為何,眼前仍舊一片模糊,聲音卡在喉嚨。
「……太好了。嗯,是個好消息。」
妖精弓手溫柔地說。魔女輕輕撫摸她的背。
雖然不清楚她知道多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櫃檯小姐也貼心地沒有說話。
她真的——真的很高興,女神官努力開口,試著說些什麼。
酒館的門又開了,獸人女侍啪噠啪噠從女神官身旁跑過。
冒險者們的夜晚,還很熱鬧。
§
雙月綻放凜冽的光。
呼出來的氣息化為白煙,與月光重疊。
哥布林殺手踩著大剌剌的步伐,走在鎮外的小徑上。
什麼都沒變。
接受委託、前往現場、殺掉哥布林、拯救俘虜、回來。
那就是一切。
那就是他的職責。
他明白,就如同被踩到的枯葉會爛成一團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