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去逃命?」
她——牧牛妹站在廚房準備早餐,突然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睜大眼睛。
「……這是為什麼?」
「出現,腳印了。」
牧牛妹隱約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換做是毫不知情的人,多半會覺得是小孩,又或者是妖精(Fairy)的惡作劇。
沾上泥土與糞便的小小赤腳踏出的腳印。一種踐踏牧草卻完全不當一回事的傲慢。
但是她一直都知道。他也一直理解那是什麼。
該來的時候來了。沒錯,他和她都這麼想。雖然他們都希望這一刻不要來。
「……小鬼(哥布林)。」
他,哥布林殺手,談起哥布林的事,是家常便飯。
他身穿盔甲站在餐桌旁。模樣雖然反常,卻和平時一樣。
然而,他丟下每天都不忘的巡視工作,對她說出:「快逃」這種話,卻是第一次。
她停下烹飪的工作,目光落到手上。該說什麼話呢?她在摸索遣詞用字。
「……可是,憑你的本事,應該打得贏吧?」
她要的是一如往常的那句話。
相信他一定會淡淡地說:「沒錯」、「對」或是「我是這麼打算」。
他應該會說,但……
「……我,辦不到。」
他說這句話的聲音非常小,嗓音顫抖,像是硬擠出來的。
咦……牧牛妹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發出這麼一聲。
她震驚地回頭一看,他一瞬間全身一震,顯得有些動搖。
「哪怕有一百隻,如果是在洞窟里,我就打得贏。不管怎麼打,我都會贏。」
他在害怕?
他會害怕?
牧牛妹震驚地睜大眼睛。
牧場四周早已根據他獨特的計算,架設了堅固的柵欄與石牆。
也有兩三個以驅趕野獸為名目而裝設的陷阱。
離完美還很遙遠。
但這些年來他已經竭盡所能地思考,極力加強防守,這點牧牛妹也是知道的。
他被她盯著看,一瞬間遲疑似的低下頭,但隨即正面承受她的視線。
不,他一直努力在承受。
「敵人,是王(Lord)。」
哥布林殺手這麼斷定。
腳印約有十種。
這個群體決定襲擊防守堅固的設施,因此派出十隻前往勘查。顯然是有頭目在指揮。
是鄉巴佬(大哥布林),還是薩滿?不,從這規模來推敲,多半是……
小鬼王(Goblin Lord)。
若是毫不知情的人聽了,多半會一笑置之。
但他一直都知道。他一直都明白地理解到,這是什麼對手。
這群哥布林的數目多半超過一百隻。
既然已經派了先遣隊來勘查,那麼襲擊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沒有時間去找諸侯或國家求救。
不,即使有時間,王公貴族也不可能為了哥布林這種小事費心費力。
這點哥布林殺手一直都知道。
牧牛妹也一直都知道。
因為十年前,也是這樣。
「……哥布林的,群體。」
要在原野上,迎擊超過一百隻心狠手辣又邪惡的怪物?
「我不是白金等級……不是,勇者。」
人手不夠。
他沒有力量。
也就是說——
「……我,辦不到。」
所以他才會那麼說。
才會要她逃命。
現在,還來得及。
牧牛妹輕輕走到他的正前方,隔著鐵盔,正視他。
等到看出他不會再說話,就微微點了點頭。
「……好。」
「你決定了嗎。」
「嗯。」
她吸氣、呼氣。胸中需要的,是為了說出短短三句話所需的,勇氣。
「……對不起喔。」
一旦說了一句,之後就輕鬆了。
「我,不走。」
她強行動起有些僵硬的臉頰,甚至還成功地擠出了笑容。
她不讓他問為什麼。因為這事就是再明白不過了嘛。
「誰叫你打算留下來。」
「……」
他,什麼話都不說。
「看吧?果然。你每次為難的時候就會不說話,從以前就是這樣。」
「……不會只是沒命這麼簡單。」
「嗯,我想也是。」
她儘力裝作平靜,點了點頭。
他也儘可能裝得平靜,以更加平淡的嗓音說:
「我,看過。」
「……嗯。」
她並不是不懂他話中的含意。
他是為了什麼而戰,又是為了什麼而一直做著這樣的事?
她並不是不懂。
「相信這個群體,遲早會被討伐。」
他以開導幼童似的口氣說了。
「……可是,別以為能得救。就算到時候還活著,心也會死。」
——我也,不認為自己救得了你。
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此明顯的威脅,讓她忍不住笑了出來。
因此,即便他說的當然是實話。但……
沒錯,但——
「所以,你必須走。」
「就說我不要了嘛。」
為什麼即使處在這樣的狀況下,知道有個人挂念著自己,還是會如此令人高興呢?
所以,她非得回報他不可。非得讓他了解不可。
「因為,我就是不想再有第二次嘛。」
話語自然而然地逸出。
「這樣豈不是會弄得無家可歸……會讓你無家可歸。」
【插圖P301】
她接著在心中暗自補上一句。
——雖然也不只是你一個人啦。
她也已經沒有別的地方了。
除了這裡之外,沒有其他可以稱為故鄉的地方。
沒錯,雖然不知道可不可以這麼稱呼這裡,但,即使是過了十年之後的現在……
「……」
他茫然看著她。
從鐵盔裡頭,從黑暗中,視線直指她的眼睛。
被他這麼直視,她心中突然湧出一種火燒般的羞恥。
她忍不住撇開雙眸,胡亂張望,臉紅地低下頭。
儘管覺得沒出息,但還是接連冒出許多像是在辯解的話。
「而、而且,你想想,就算去避難,要是家畜、牛啦、羊啦,都沒了的話,你懂吧?」
「……」
「之後就會,呃,所以,這個……」
「……」
是嗎?他喃喃說了這句話。嗯。她也小聲應了一句。
「真的,對不起喔。其實,我也有自覺,知道自己是在任性。」
「……別露出這種表情。放心吧。」
牧牛妹忍不住笑了。那是一種眼角還噙著淚水的,窩囊的笑容。
他竟然會說這種話,相信現在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糟。
「我會儘力而為。」
他——哥布林殺手,說完就轉身背向她。
他關上門,走過走廊,去到屋外。
他把整個牧場巡了一圈,牢牢記住,然後走上通往城鎮的道路。他心想:真是離譜。
只要逃到鎮上去就好了。
又或者是,只要把她打昏、綁起來,送去別的地方就好了。
之所以不這麼做,不讓自己這麼做……
全是因為他不希望這麼做。
因為他再也不想,讓她哭泣。
「男孩子得要保護女孩子才行……是吧。」
「……喂。」
他自言自語,卻有人應聲。
哥布林殺手的去路上,有著一臉嚴肅不語、雙手抱胸的牧場主人身影。
不小心被聽見了……不,也許本來就聽得見。
「……至少打聲招呼,再走。」
牧場主人瞪著他,忿忿地撂下這句話。他心想:有道理。
自己一直在給他們添麻煩,一直在依賴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