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甜蜜溫柔的夢裡」-puppets on stage-

1.父女

愛爾梅莉亞‧杜夫納不知道母親的長相。

她從懂事時就只有父親一個家人。

而且,她對父親知道得也不多。

父親幾乎都不回自己的家。他白天做兌幣生意,晚上則會去情婦那裡。

偶爾回公寓看女兒的臉,也就是一聲不吭地確認人還活著罷了。在那種時候,他會順手似的將所需的最低生活費留在桌上再走。那幾乎就是他們倆之間曾有的一切交流。

因此,少女小時候是獨自過活的。

她不依靠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依靠地長大。

事情發生在少女七歲的某一天。

疑似涉及犯罪的父親被同夥捅死了。

於是,少女當然就被趕出了公寓。

沒有其他親人可以投靠的她,會直接被送去寇馬各市營的養育設施──本應是如此。然而,有個疑似是偵辦父親犯罪情事成員之一的老人(大概),在這時候出了意見。據他所說,相見便是有緣,他想將這個女孩交由自己名下的養育院來照料。

在場的衛士及官員都別無理由反對老人提出的主意。而且,少女當然跟不上自己身邊環境的劇烈變動,也就沒有餘裕置喙了。

那名老人帶少女前往的地方,有座陳舊的木造建築。

從今天起,這裡就是你的家──老人如此告訴聽得有耳無心的愛爾梅莉亞。

然後呢,那幾個傢伙就是你的家人──這句話當然也直接穿過了少女的耳朵。對她來說,家是指那棟公寓里的小房間,家人則是指幾乎見不到面的父親。一下子突然被吩咐從今天起會有新的人事物取而代之,她也聽不懂意思。

話說到這裡,有個少年似乎看見了他們倆,便朝著兩人跑過來。

老人認出少年的身影,就告訴他,家裡有了新成員。

少年探頭看向少女。

──你是怎麼了,一臉無聊的樣子。

少女只朝他瞥了一眼,然後立刻轉開目光。當時她不太有心情跟人講話。何況對方是個一見面就出言不遜的小孩。

──欸,你幾歲?

少女不理對方。

──哎,幾歲都一樣啦。反正我比你早來這裡就對了。

少女不理對方。

──聽好喔,你來這裡以後,跟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既然我比你早來到這個家,那我就是你的大哥。你可以叫我哥哥喔,我特別准你叫。

少女不理對方。

──怎樣啦,真不可愛耶。

如此互動一陣子以後,少年就放棄繼續搭理少女,敗興似的離開了。少女只朝他的背影瞥了一眼,然後目光便落到腳邊。

她希望對方別理她。

她才不需要家人。就算突然把那種東西推過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待。用不著別人多管,她自己就會設法活下去。

只見老人無奈地聳了聳肩。

接著,到了當晚。

環境劇烈變動。持續不斷的緊繃狀態。未成熟的體力與精神力。

以結果來說合情合理,少女病倒了。

她發了高燒,病得沒辦法下床。

腦袋昏沉,呼吸困難,胸口疼痛。

自己會不會就這樣死掉呢?愛爾梅莉亞在意識朦朧間思索。

她腦子裡明白這只是懦弱下的想法。而且,她還冒出了就算沒命也無妨的草率念頭。這麼說來,自己原本就沒有多麼強烈地想要活下去的心。既然這是段多活也別無意義的人生,就此結束也不壞。

有某種冷冷的東西被擱到額頭上。

少女的意識依舊恍惚,沒有察覺到那是塊濕毛巾。只不過,她覺得稍微舒服了一點點。對,一點點而已。

──哼。

──不可愛還害人花工夫照顧。

那句抱怨,她也幾乎沒聽見。

抱怨者勤快地更換吸收熱度的毛巾。後來桶子里的水不冷了,他甚至在夜裡摸黑到井口另外打水。

在那樣的過程中,少女的意識稍微恢複鮮明了。

她隱約曉得,身旁有人陪伴著。

──唔哇,已經這麼晚啦?

而身旁的那個人,似乎驚訝地說了些什麼。

──糟糕,我也要早點睡,否則早上會起不來。

對方發出起身的動靜。少女沒有連那個人自言自語的內容都聽清楚,但她只知道對方準備離開了。

少女的手兀自動了。

那名人物的衣袖被她用無力的手指頭抓住。

「──爸──爸──」

同樣地,嘴巴也自個兒動了。

「──不要──走──爸──」

少女聲音顫抖,還用細微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小小音量訴說著什麼。

原本打算離去的某個人遲疑了。

他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又當場坐下來。

──別擔心。

──你的「爸爸」就在這裡。哪裡也不會去啦。

騙人,一聽就知道是謊話。

愛爾梅莉亞的親生父親死了。而且,他在生前幾乎都不跟女兒說話。要他用溫柔話語表示關心自然更不可能。

即使如此,少女還是依了那句謊話。

她摸索出「爸爸」在身旁的手,拚了命地握緊。因為她希望有人陪伴,她全心全意地依靠在身旁的某個人。她向冒牌父親索求真正的溫暖。

到最後,那隻溫暖的手溫暖地回握了少女的手。

「爸……爸……」

──噢。

出聲呼喚,就會得到回應。

好高興,少女心想。

在希望有人陪伴時,能夠有人陪著。光那樣就能感到幸福,難道不是最幸福的事情嗎──她甚至冒出了像這樣有些曲折的想法。

後來,對於當晚的事情,照顧她的少年曾如此表示。

據他所說,在養育院這樣的地方,有人生病並不算罕見。主要是因為父母過世或生活環境劇烈變動,家裡的新成員常會身體失調而病倒。像那樣的孩子,少年看過好幾次。

再說,在病卧時呼喚爸爸媽媽,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認識的家人都不在了,又來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內心不可能不孤單。更不可能逞強到底。因此,在身心都衰弱不已的夜晚,就會冒出那種話。算不上稀奇的事情。在這間養育院的每個人都經歷過同樣的心路歷程。

所以說,不需要感到難為情或丟臉之類的。自己會把這件事忘掉,因此你最好也儘快忘記……少年輕輕地甩了甩手,並且對少女說了大意如此的話。

「……不要。」

愛爾梅莉亞明確得連自己都訝異地拒絕了他的好意。

畢竟,當時她是那麼的溫暖,那麼的安心,那麼的高興。她不希望為了無關緊要的理由,好比說因為事情不稀奇或者稀鬆平常,就抹煞掉寶貴的回憶。

「叫我忘記這件事,我絕對不要……爸爸。」

少年露出排斥的表情。

呃,你還不如叫我哥哥啦,我才不想在這種年紀就成為一兒之父──少年開始嘵嘵不休地講起這些喪氣話。那模樣確實感受不到足以稱為父親的威嚴或派頭。不過……

「誰教威廉一點都沒有大哥哥的味道。」

要那樣說的話,再怎麼想,我也沒有爸爸的味道吧?

「那碼歸那碼,這與那是兩回事。」

我們講的是同一件事吧!你為何要那麼堅持把我當老爸?

「要說為什麼,那是因為……」

她想了想。

「秘密。」

然後,才撒嬌似的閉上單眼吐舌扮鬼臉。

────────她睜開眼睛。

在黑暗中,她茫然地望著眼前的天花板消磨時間。

窗外微微聽得見鳥鳴聲。想來是黎明近了。

「嗯……」

感覺像做了漫長的夢。

而且,自己好像還沒有從那個夢醒來。

那好像……並不是惡夢。至少,內容和小時候讓自己吃足苦頭的那個惡夢不同。

腦袋昏沉。無法好好地思考。

驀地。她從床上起身,甩了甩頭穿上拖鞋。帶著猶仍在夢中的心境離開房間。走在走廊上,木造的破爛地板嘰嘎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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