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久遠又久遠的那一日之事
漫長戰鬥終於決出勝負了。
太陽已經三度西沉並升起相同的次數。
開戰前曾是高聳山峰的地方,如今成了有海水流入的巨大海灣。
解放於樹林的煉獄火焰尚無停息跡象,仍不停朝四周散播死亡與黑灰。
周遭散落著無數金屬片。具備知識者只要仔細看,應該就會發現那是各式各樣的護符殘骸。掉得最多的碎片,是神聖帝國中央工房謹制的「擋箭」護符最後落得的下場。漂在海灣波浪間的好幾團青銅片,則是西高曼德沙流聯邦相傳的「絕症延命」護符碎裂後的模樣。林隙間滾燙紅熱的熔鐵,在幾天前曾是咒術門派月主秘藏的「宿命守護」護符。那是名符其實地從全世界搜集來的,人類所能準備的頂尖魔法戰力集大成。
它們全被消耗到極限,才會潰散於此。
「──受不了,費了這麼大工夫。」
青年已經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拋開折斷的劍,就近找岩石坐下。
「喂,我可沒聽說非拚成這樣才贏得了。」
『那是我的台詞,小夥子。』
聽似苦悶的嗓音沉沉地撼動大氣。
彷佛從深淵底部響起的蒼老男性嗓音。
『不過……單是你能竭盡短短的性命,將氣慨堅持到這種地步,我倒很賞識。』
「我可不會感到高興。反正得你賞識,我所剩的時間也不會變多……話說回來,你一派自然地在講話,可是你應該死透了吧?」
『然也。
肉體被摧毀得如此徹底,縱使是我,也得讓身子在死亡的寂靜沉浸百年才行。目前用這種形式與你交流的,算是我留下的餘響。』
「是嗎?聽到這話我就放心了。」
七道亡國級禁咒;十一把「開刃」到自毀程度的帕希瓦爾系列;甚至青年本身沒資格動用的勇者劍技最終奧義都已經強行祭出。
假如這樣還不能將其滅絕,也無計可施了。
『……接完你的招式還談這些也嫌累贅,不過真是驚天動地啊。
身為無力的凡人之軀,卻能獨自使出此等力量嗎?實在可怕。若你在人世里動用那股力量,恐怕一夕之間就會讓兩三個國度化作焦土。
不過……看來要發揮那樣的力量,實在不可能毫無代價。』
青年哼了一聲。
有好幾道繩狀的淡淡霧氣,正飄在青年身邊,
其數量一點一點地增加,彷佛要將青年五花大綁似的逐漸纏住他的身體。
『禁咒規模如此之大。反作用力必將成為咒祖,反噬施術者。
光唱誦一道便能輕易毀去凡人身軀,就算魂飛魄散也毫不奇怪。若是多達七道,湧上的苦痛想必十分駭人。』
「反正總歸要死,唱誦一道或七道也沒差別,既然再也不能作戰,疼痛和痛苦都無所謂了吧。」
『……實難視為常人的思路。』
「我從以前就被人那樣講,不過連真正的怪物都說同樣的話,聽來別有滋味耶。」
青年咯咯發笑。
『若沒有癲狂至此,你也不會挑戰星神,是吧。
──那麼,差不多是道別的時刻了。從現在起,我將陷入約百年的沉眠。』
「要滾快點滾。至少讓我安安靜靜迎接死期。」
『我明白。我可以認同那是勝者至少要有的權利──』
說話聲轉弱,隨著原本充斥在周圍空間的威迫感一起消融於風中。
「──喂。你死啦?」
青年試著問對方,卻沒有得到答覆。
「啪」的一聲,脆響從青年腳下傳來。
他使出渾身力氣低頭,就發現腳踝前面的部分已經變成粗糙的石塊了。
──這什麼狀況?
好幾聲脆響重疊在一起,灰色面積開始沿著他的身體往上蔓延擴散,到了膝蓋,到了腿,到了腰,還繼續往上。
原本就令人性命難保的詛咒重重交疊,累積了七道……經過複雜交合與相互干涉,結果便在現實中形成與原來大異其趣的形態。
胸口一帶已經化成石像的青年又笑了。
「我本來打算活著回去就是了。為什麼會弄成這樣啊?」
他抬頭向天,朝著肯定也在同一片天空下某處的重要人們,留下自己不可能傳達的遺言。
「抱歉,黎拉。你要返鄉,就和師父一起回去吧。
不好意思,史旺。以後黎拉耍任性,得由你負責奉陪了。
艾咪……我們好像沒做任何約定。就算沒人管你,我想你還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吧,總之,多保重。」
然後……然後……
當青年說著這些時,他的身體仍以驚人速度轉變成石頭。
青年想叫的名字實在太多了。而且,和那些一比,他所剩的時間實在太少。
沒辦法。他決定將腦海里所有想到的名字濃縮成一個。
「愛爾梅莉亞,我真的很抱歉──」
最後,青年選出了還在遠處的養育院等待,和他並無血緣關係的「女兒」之名。
「──看來,我沒辦法回去吃奶油蛋糕了。」
「啪」的輕輕一聲。
在那裡的,只剩下有著青年外形的石塊了。
2.沒道理活著的某人
「搞什麼嘛?」
那就是妮戈蘭幫威廉急救完以後的第一句話。
「你的身體是怎麼搞的?」
「哈哈哈,該怎麼說好呢?身手退步得真不少。我太久沒拿劍,身體的反應才會跟不上。」
「不用開那種玩笑了。至少自己處於什麼樣的狀況,我想你應該很清楚吧。」
妮戈蘭表情嚴肅,而且眼睛不知為何充血發紅,連聲音都有點顫抖。氣氛看起來實在無法用玩笑話敷衍過去。
「坦白說,你就像塊破布喔。
幾乎所有骨頭都有細微的裂痕,沒痊癒。
各處肌腱都依舊衰弱,沒有恢複。
內臟也有近半數運作不良。
氣功醫術之類不是我的專業,所以我不清楚,可是從他們的觀點來看,絕對會說你身上的氣脈全都分崩離析。」
哎,的確,威廉認為八成會被那麼說。他也絲毫沒有那方面的知識,不過對於自己身體分崩離析這點倒是有自覺。
「筋肉也是,傷得這麼徹底,我看就算不特地拿菜刀拍打也能用牙齒輕鬆咬斷。」
威廉希望她別一臉心酸地說這些。
「而且,這些都不是一兩天內的傷。完完全全屬於舊傷。表示今天以前,你都隱瞞著這麼重的傷在生活嗎?」
「我並沒有把這當成秘密就是了。」
「哎喲,你一臉若無其事地都不提就等於隱瞞喔。到底要鍛煉到什麼地步,才能在這種狀態下照常走動啊……」
妮戈蘭說到這裡就深深嘆了氣問:
「……這些傷,都是你之前變成石頭的後遺症嗎?」
「應該說,是在變成石頭以前的戰鬥所造成的傷勢。
哎,光能從那種狀態活下來原本就算賺到了。我沒有什麼好奢求的。」
「那並不能當成輕生的藉口喔。」
「好像也是。」
威廉輕輕聳肩──打算聳肩的他全身劇痛不已,因此只能先擺個曖味的笑容。
「你別再逞強了。」
妮戈蘭悄悄用手掌握住他的手。
威廉的心跳反射性加快。
「因為滋味會變差。」
哎,他就知道妮戈蘭會這麼說。
「你身體的事,可以告訴其他孩子吧?」
「嗯。我剛才也說過了,原本我就沒有打算當成秘密,假如你覺得有必要,儘管告訴她們。」
「我明白了。那麼,我要過去了。你就在這裡躺一會兒。
我想你應該明白,對身體會有負擔的行為一律禁止喔。目前能活著都顯得不可思議的人,根本就沒有活命的保證。」
「我懂啦。現在都弄成這樣了,我犯不著替你的晚餐多加一盤菜。」
威廉儘可能把話說得輕鬆。
「別跟我打哈哈。我是認真的。」
「……好……好啦。」
妮戈蘭噘了嘴唇,用不太有魄力的嚴肅表情對威廉發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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