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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擬訂處理〈螺旋之蛇〉對策的工作外包給〈阿斯特拉爾〉負責……?」
話聲在倫敦的廉價公寓內迴響。
那是棟位於泰晤士河河畔的建築物,與灰塵、蜘蛛網相伴超過百年歲月,醞釀出不同於數天前尤戴克斯宅邸的獨特氣氛。
獨特是好聽的說法,簡單說來便是破破爛爛。
荒廢程度近似鬼屋的公寓,與昔日勞工階級利用的「一便士吊床客棧」——僅在牆上拉起繩索,供精疲力竭的顧客靠著繩子睡覺的小客棧——大概相差無幾。
然而,那個房間特別怪異。
屋內四角焚燒著散發甜美氣味的香葯。
龜裂的牆邊堆滿大量古今東西的書籍,讓看見的人不禁擔心地板隨時可能塌陷。即使地板沒壞,房屋也不知何時會崩壞,慘狀目不忍睹。
可是,別種常識或許能導出不同的結論。
修習某種應該隱藏形跡的學問者,自古以來即偏愛這類地點。以香葯張設驅逐閑雜人等的結界,看來隨時可能崩塌的房屋,其實再擺上十倍的書籍也毫無影響。
無法使用表面上的組織——亦即企業時,傳統上〈協會〉習慣準備這樣的地點。比起新奇完善的地方,魔法師們當然更喜愛這類偏僻的空間。
這裡也有兩名魔法師。
「你有什麼看法?貓屋敷先生。」
「嗯。」
聽到問題,青年抵住形狀優美的下顎。
當然,對方問的是先前的話題。
——簡而言之,就是外包給〈阿斯特拉爾〉一事。
「老實說,這動向出乎我的意料。」
他拾起手扒著一頭燻銀髮絲。
青年大約二十來歲到三十歲之間,眯起的細長眼眸里,犀利思緒與悠哉苦笑奇妙的共存。儘管不知道其本質屬於哪一方,但他半無意識摸摸酸痛頸子的模樣,看起來相當勞碌命。
他穿著咖啡色窄版西褲配炭灰色背心。
最近換穿的西裝與無框平光眼鏡,感覺微妙的適合又不適合——這名青年正是貓屋敷蓮。
「……喵~」
「喵~」
「咪嗚~」
「喵~~~~嗚~」
青年的腳邊與桌底下依然環繞著四隻貓,各自隨興地發出鳴叫。
除了執行〈協會〉分派的業務外,他們最近半年來都住在這裡,貓咪們似乎早已各有各的地盤。比方愛睡覺的玄武佔據暖爐邊,知性派的青龍則熱愛書間的縫隙。
「萬一稍有不對,〈協會〉真的會派我們去制裁的。先不提突然接觸達瑞斯,我沒想到他們會主動要求〈協會〉僱用。」
他說著說著便望向對方。
青年交談的對象當然是穗波。
「我也想不到呀。」
栗色頭髮的少女也噘起嘴唇表達遺憾。
貓屋敷將手放在椅子扶手上,重新發問:
「達瑞斯說了什麼?」
「叫我們協助〈阿斯特拉爾〉調查〈螺旋之蛇〉。」
「共同陣線……嗎?」
貓屋敷血露複雜之色。
對於這個狀況,連他也不清楚該高興還是悲傷。
說好聽是合作,他們擔任的角色其實就是監視者。這次的委託,不過是要兩人監視〈阿斯特拉爾〉是否將〈協會〉授予的許可權用在不符〈協會〉目的的方向上。
萬一〈阿斯特拉爾〉違背達瑞斯的意向時……
貓屋敷他們的職務,人稱「制裁魔法師的魔法師」。
「你打算怎麼做?」
「那還用說嗎!」
面對青年的問題,栗色頭髮的少女斷然搖頭。
「僱主都開口了,聽命行事才是道理吧。」
「……喔。」
她斬釘截鐵的口吻,讓貓屋敷不禁瞬間停止呼吸。
「這是你以派遣魔法師身分作出的決定?」
「這是我以派遣魔法師身分作出的決定。」
穗波倏然抬頭。
她彷彿要說服自己般,說出告訴過安緹莉西亞的話語。
「我不認為達瑞斯是正確的,也不想跟伊庭同學交手——不過,為了他人的願望行動,才是派遣魔法師吧。想在這麼複雜的局勢里實現別人的願望,唯一的方法只有跳進漩渦之中。我有說錯嗎?」
「不,一點錯也沒有。」
貓屋敷輕輕搖頭。
「只是……陷人局勢之後,或許再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世上的束縛很多,無論是感情也好、金錢也好、權力也好,一旦牽涉進去就難以抵抗。你已經做好覺悟了嗎?」
「……我自認有。」
穗波猶豫不決的說著。
所以,青年露出微笑。
她沒有下定決心。只是竭盡全力掙扎著,想達成來到此地前誓言過的生存方式。
然而,貓屋敷對她的猶豫抱著好感。
(煩惱是穗波小姐正在成長的證據。)
穗波原本屬於隱藏內心掙扎,直接行動的類型。她的行動力與乾脆雖是優點,有時卻會適得其反——兩年前她一度叛離〈阿斯特拉爾〉正是典型的例子。
穗波·高瀨·安布勒比任何人都迷惘。
比任何人都更煩惱、都更跌跌撞撞,同時也隨著每次的碰撞一點一點成長。
(在某種意義上……你說不定才是最配得上的人?)
配得上派遣魔法師的理念。
當然,她的說法在理論上有點問題。
既然〈阿斯特拉爾〉現在的社長是那名少年,派遣魔法師現在的生存方式應該也跟少年息息相關。
但是……
(沒錯……社長另當別論。)
貓屋敷不經意的想著。
伊庭樹擁有某種更難估測的素質。
少年位於貓屋敷所能想到的派遣魔法師定義之外。半年來從旁觀察他的行動,使得這個念頭越發強烈。
這麼說絕非負面的意思。
派遣魔法師的定義,本來就不是由誰擅自決定的。即使少年超乎貓屋敷所能想到的定義,也與善惡截然無關。
然而——
正因為如此,青年十分在意穗波的存在。
(也許是,從前的我……很在意。)
貓屋敷甚至覺得,如今穗波正眺望著昔日的他想邁向的地平線。
青年的指尖碰觸太陽穴。
「……唉,我們是真的沒有其他法子接觸〈阿斯特拉爾〉。反正沒權利拒絕,隨便接觸他們也只會導致樹的立場惡化吧?」
「嗯。」
穗波輕輕點頭。
「我們就在可能的範圍內儘力做到最好吧。」
「即使……結果得制裁什麼人也一樣。」
兩人交換沉靜的決心。
「……喵~」
「喵~」
「咪嗚~」
「喵~~~~嗚~」
彷彿跟著他們宣示般,四隻貓這回含蓄地叫了起來。
*
春陽耀眼。
光線隨著沙沙作響的樹葉搖曳,就連穿透葉脈的陽光也太過明亮,照得人忍不住舉手遮擋。
這座森林裡大都生長著橡樹等倫敦附近少見的常綠樹,才會塑造出這片景色。
樹佇立在森林邊。
身披刺繡斗篷的克蘿艾·雷德克利夫與他並肩而立,對面不遠處可望見表面上由多家有力企業出資建成的——大型圓形議場。
那正是數日前,樹和傑拉德一同出席過的〈協會〉會議場。
樹和克蘿艾跟隨嚮導,來到議場外展開的森林。
樹的隨行者之所以是克蘿艾而非〈阿斯特拉爾〉其他社員,是因為兩人各自代表〈阿斯特拉爾〉與〈銀之騎士團〉。為了以防萬一,一段距離外已配置人手,但現場除了他們只有〈協會〉的守門人。
(……這樣對我來說比較方便。)
樹心想。
他希望儘可能用最少的人數前來此地,特別不希望美貫與拉碧絲過來。想到自己待會要做的事,樹無論如何都不願讓兩名少女目睹。
然後——
眼前出現的高聳建築物是座極為古老的高塔。
每一塊砌牆的大理石都能窺見其歷史悠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