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從同學會出來,仲昭便往報館去。他在霞飛路上走著,意態很是瀟洒。曹志方他們的苦悶,張曼青的幻滅,史循的懷疑,在仲昭看來,都不過是一種新聞材料,並未在他心靈上激起什麼煩惱。新聞記者的常和醜惡的現實接觸的生活,早已造成了他的極冷靜的——幾乎可說是僵硬的頭腦;即使有時發生感慨,至多亦不過像水面的一層浮油,搖漾片刻之後,也就消散了。然而這,又並非說他是麻木地生活著。不是的,他確是有計畫地做他的生活的工作的。他的自意識,也許比任何人都強些。他是習慣於三思而後行的人;在學校時,大多數同學熱心於國家大事,他卻始終抱定了「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不要理想太高」的宗旨,他以為與其不度德不量力地好高騖遠而弄到失望以後終於一動不動,還不如把理想放得極低,卻孜孜不倦地追求著,非到實現不止。他就是這麼一個極實際的人。所以他而有一個目標在追求,那就是他的全世界全人生,他用了全心力奔赴著,不問其他。

現在仲昭的憧憬就是時時刻刻盤踞在他心頭的女性。一個多月前,在一處遊藝會裡仲昭第一個遇見了這位女性。那一天,是全省中等以上各女校的聯合遊藝會,真所謂有女如雲;然而只有一位穿素色衣裙的,身長腰細,眉尖微顰的女子,走進了仲昭的心,並且永遠趕她不去。那時仲昭簡直不知道她姓甚名誰。如果永久不知道,倒也罷了;不巧的是第二天就有一個同事報告她的姓名是陸俊卿。更不巧的是那同事竟和她同是嘉興人,有一面之雅。最不巧的是那同事非常愛管閑事,竟把他們倆介紹了。於是平靜的仲昭的心開始有波瀾了;天降下這位女士來試驗仲昭的能力,試驗他有沒有魄力來追求這第一個憧憬。

他們的交誼漸漸濃密了,同時他們的困難問題也展露了。陸女士有老父——一個太會替兒女操心的老父,思量著他的女婿該是一個非常人。而陸女士自己也正是她父親的女兒,有的是大志和孝心。所以在他們認識以後不久,仲昭就看出來,除非他自承怯弱,拋棄了這憧憬,不然,他不得不做一個非同等閑的人。為的陸女士曾經表示過,新聞事業是最有意思的對於社會的服務,仲昭便決定在新聞界上露頭角;他進新聞界還不到三個月,當初以為這只是一種職業,至多亦不過可以鍛煉身心而已,但現在則新聞事業成為他達到憧憬的階梯。他非得在新聞界中成為一位名記者不可了。他自知他這動機是純潔的,——不為名,不為利,而為愛;他又自知這也不是幻想,他有把握。

就為的要實現他的美滿的戀愛的憧憬,仲昭現在輕鬆地在霞飛路上走著,奔赴他的崗位。殘陽曳長了他的影子,在人行道上的榆樹中閃動。街心懸空電線上的路燈,也已放了光明。

「夜報呀,看夜報!《江南夜報》!」

賣晚報的孩子的吆喝聲邀住了仲昭。他買了一份,就翻出第四版新聞來,一面走,一面看。刺目的五個頭號字「又一綁票案」,誘引著仲昭去看那一條新聞;而同時他想到了自己的報,自己的第四版,以及他上給總編輯的意見書了。一星期前,他把改革自己的第四版新聞的詳細計畫,正式提出來,可是至今尚未得總編輯的回答。

「許是他老人家忘記了罷!」仲昭焦灼地想。他覺得總編輯太不把他的事放在心上。第四版新聞原不過是社會上的一些齷齪的瑣事,在總編輯看來,或者正是報上的一塊爛肉,徒因別家報上也有,姑且讓其存在,至於整頓擴充,那就未免多事了;也許總編輯的置之不理,就是這個暗示罷?雖然仲昭的計畫里竭力抬高這些醜惡的瑣事的身價,稱之為「全市的脈搏」,以為由此可以測見社會的健康的程度,但是總編輯或者正在那裡暗笑他的誇大狂罷?「爛肉」也好,「脈搏」也好,仲昭本不想做一家報館的忠臣,大可俯仰隨俗,不事紛更,但想到既然為了戀愛的緣故,一定要在報界露頭角,便不能不使他所主編的一欄有些特色,然而不懂事的總編輯竟像是在那裡故意作難了。

仲昭不免有些憤憤了,巴不得立刻到報館,找著總編輯問個明白。他跳上一輛人力車,只說了「望平街」三個字,就一疊聲催著快跑。

進了報館,仲昭直奔編輯室,帽子還沒除下,就把手指按在電鈴上,直到一個胖茶房趿著鞋閃出在他面前。

「總編輯來了么?」

「沒有。早得很哩!」

茶房的口吻也似乎不很尊敬這位第四版編輯,至少以為仲昭這樣早就問總編輯有沒有來,是大大的冒失。

仲昭悶悶地吐了口氣,看編輯室里,靜蕩蕩的只有幾張桌子,大時鐘正指著六點十分。隔壁的校對室內卻有幾位等著吃報館裡夜飯的校對先生在那裡有聲無氣地閑談。實在是太早了一些,正像他的同事彭先生常說的「還可以下兩盤象棋再動筆」。

但是各人的桌子上卻已經堆著許多信件。仲昭拿起了自己桌子上的一疊,把幾個油印的快郵代電擱開,就坐下來拆閱四五封寫著「本埠新聞編輯先生大啟」的來信。第一封是某公司的,很簡短的幾句,要求勿再披露他們的經理被綁的新聞;第二封是某工廠的事前預防,在說了一大段理由後,歸結於「所有敝廠工人罷工消息,千乞勿予登載,至紉公誼」;第三封信寄自某路某公館,說是:「報載敝宅日前盜劫,損失現金二千元,並架去十八歲使女一名等等,全屬子虛;此後如續有謠傳,務請屏斥勿錄。」仲昭皺著眉頭,鼻子里哼了一聲,隨手將那三封信撩在一邊,仰起了頭,看著天花板納悶。他不願意再看剩下的兩封信了,他可以斷定還是那一套「請勿」的老把戲。他想,每天總有這等樣的信好幾封,這也乞勿披露,那也務請屏斥,還有什麼好的新聞剩給第四版?盜劫,綁票,罷工,還不是很重要的新聞么?這裡藏伏著一個根本的社會問題,這就是「全市的脈搏」,這在社會意義上,比某要人坐汽車撞傷了鼻樑,委實是重要得多;然而前者的事主不願意聲張,後者的事主卻自己送來了連篇累牘的「碰鼻子」新聞。報館記者實做了「收發」,絲毫沒有選擇新聞的自由。這就是新聞事業,這就是記者生活!仲昭不禁違反本心似的懷疑起自己的職業來了。

他又想起某公館的盜案來。因為是白晝搶劫至四小時之久,並且擄人,簡直開了盜案的新記錄,所以事後他親自去考察過;他親耳聽得事主的家裡人詳述強盜的人數服裝,以及他們的從容不迫的膽大的搜劫,可是現在來信卻倒說是「全屬子虛」,是「謠傳」了!案情的嚴重和事主的太畏怯,都暗示著劫案的背後有一個重大問題;難道這也輕輕地放過,輕輕地諉之於謠傳么?

仲昭愈想愈悶,懷疑的黑潮在他心裡鼓盪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盼望立刻湧出一個親人在他面前,讓他盡情訴說胸中的抑塞。然而沒有。編輯室里只有灰白色的四壁和啞口的傢具,他拿起筆來,想把愁懷對他的親愛的陸女士發泄一下,但寫下兩三行,猛然一轉念,他又把信箋撕碎了。他悲痛地在心裡自責道:為什麼竟如此脆弱?一切困難阻礙該是早在意料中的,為什麼要懷疑失望?把這種脆弱的醜態給陸女士看,豈不是對自己的希望宣告了死刑!呵,人生的路原來不如想像中那樣地平坦,只有極懦怯的人才是只看見了一塊尖石頭遂廢然思返;這種人是不配有憧憬的。看呀,陸女士的美麗的影子在前招引著呢!她是生活的燈塔!

仲昭不再胡思亂想了,決定等總編輯來時辦一個好交涉;他回覆了輕快的心情,跑到校對室里找那幾位校對先生閑談去了。

晚飯後,編輯室里漸形熱鬧;除了第一版編輯主任,似乎一切人都已到齊。大時鐘打了八下,排字房也開始催稿了;但各位編輯含著香煙,架起了腿,儘管熱心地談論最近的大香檳票。仲昭已經發了通訊社的稿子,只等幾個特約的專訪。第三版編輯一面忙著談「香檳」,一面拿了大剪刀在外埠的快報上嗤嗤地剪材料。他有一個習慣——還不如說是他的辦事日程;八點以後剪外埠各報,九點以前發完,九點以後就不知去向,直到十一點半再來看看最後的一次快信郵差有沒有第三版的材料,他這一天的工作就此完了。

直到十一點以後,才聽說總編輯來了。當仲昭走進那總編輯室的時候,迎面而來的一句話就是:

「仲翁,你的計畫書,我已經看過了,佩服佩服。可是要實行的話,我們還得從長討論,從長討論,那是和報館的經濟狀況有關係的。是不是?仲翁,經濟問題第一要顧到,第一要顧到。」

總編輯看著仲昭,笑吟吟地說;他的左手的兩個指頭夾住一枝香煙,右手從一堆舊信里揀出一張紙來輕輕地揚著。仲昭認得這就是他的計畫書。

「添兩個外勤記者,似乎所費也不多?」

仲昭用商榷的口吻回答,就在近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不錯。假定每人月薪五十元,總共也不過一百元。可是,可是,仲翁,第四版是人們忽視的,忽視的;我們下這麼大本錢,費了許多心力,讀者也未必見好。是不是?前天有人介紹一個政治訪員來,尚且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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