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追憶 未竟之夢、黃金之月

「傳教士大人的國家在這座堺町港口的西方盡頭對吧。是比印度還西邊的另一頭嗎?」

「吉大小姐,我的祖國‧納瓦拉王國被鄰國的西班牙所并吞,已經滅亡了。失去故鄉、淪為亡國之民的我還為此而遠離俗世呢。」

「這樣啊。南蠻也和日本一樣處於戰國時代嗎?」

「是的,自從西羅馬帝國滅亡後已經過了千年之久,持續經曆日耳曼人、羅馬人、高盧人等各種民族間充滿千絲萬縷關係的戰爭,對於飽受戰亂的歐洲世界來說,為了團結已經分崩離析的人心,無論如何都需要基督教的『神』。」

「為了團結人心……」

「是的,當不再需要『神』的力量時,就是世界上所有人能夠互相牽起手來視彼此為同胞的一天吧。只不過那是遙遠的未來了。」

「我雖然不信基督教,可是現在也能夠立刻牽起傳教士大人的手喔。」

「您是特別的,吉大小姐。」

堺町港。

年幼的尾張公主──吉,她正佇立於碼頭仰望著掛在夜空中的月亮。

長發青年傳教士靜靜隨侍在吉的身邊。

「失去故鄉的我開始透過自身『血統』尋求自己存在的理由。然而,我不僅不是日耳曼人、羅馬人,甚至也不是身為歐洲原住民的高盧人,我是屬於一個不知道從哪來、名為巴斯克的民族。不管我怎麼調查歷史,還是不知道巴斯克這個民族究竟從何而來。」

「不知道來自何處……」

「就在我繼續尋找自己於世界上的立身之處時,我所擁有的只有『神』而已。然而,對失去國家、連出身都不清不楚的我來說,已經沒有自信確定自己對『神』的信仰是否堅定,因此我離開了里斯本港前往莫三比克,接著是印度的果阿、麻六甲,最後來到了日本這裡,展開了一場漫長的傳教之旅──」

然而,或許我實際上只是想見識一下其他國家而已。

或許只是想看看據說位於世界東方盡頭的黃金島國,日本。

或許只是想在遠方外國人民的身上找到某種類似同胞意識的東西。為了讓自己相信,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巴斯克人受到孤立。

「傳教士大人的夢想實現了嗎?」

「是的,吉大小姐。儘管主教們都說,異教徒全都是些罪孽深重、必須拯救的人……不過他們錯了。這個國家的武士比歐洲的騎士還要勇敢、比誰都還要重視名譽,而且人民心地善良,連對我這樣的異鄉人都很親切。儘管京都的大和御所力量已經式微,不過其悠久的歷史仍然可以媲美羅馬教宗。不過很不幸的,日本現在正處於亂世。明明這座島上到處都有著多到不得了的黃金與白銀啊。」

傳教士悲傷的低語:

「在不久的將來,這個國家會遭到為了掠奪白銀、黃金而來的歐洲諸國侵略吧。不管是軍事面還是經濟面──結果都是一樣的。西班牙國王還有葡萄牙國王絕對不可能放過身為黃金之國的日本。儘管我已經寄了信,諫言說不能用武力強佔這個武士之國……」

這個話題太艱深了,不應該對年紀還小的吉大小姐說吧──傳教士苦笑著,但吉卻搖了搖頭說不。

「雖然這些艱深的話我還不懂,但是我會牢牢記住傳教士大人的話。當我長大後成為公主武將時應該就能理解了。」

「您光是聽到『地球是圓的』這樣的拙劣說明就可以立刻理解我在說什麼。吉大小姐,您總有一天也能夠理解日本逐漸被捲入歐洲大航海時代的現狀吧。不過我很擔心,您到時候是否能為了將日本人民的未來,甚至是將世上所有人的未來導向善途,而將自己的一切獻給無窮無盡的戎馬生涯啊。」

與傳教士相遇後,在吉小小的身軀裡面孕育出過於龐大的夢想──終結日本的這場戰亂,並搭上大船展開前往西方世界盡頭的冒險之旅。她想要親眼見識麻六甲、印度以及南蠻諸國。

如果吉生於堺町的商賈之家,她應該會親自以航行外海的貿易商身分立刻離開瀨戶內海、投身於汪洋大海當中吧。

然而,吉卻生於武家。她是個少女,也是被尾張實力最強人物──織田信秀指定為繼承人的嫡女。

織田信秀是個亂來的人。出於某種原因,他深信吉在將來必會成為留名日本歷史的破格英雄,因此他大方地將津島湊與熱田貿易賺來的鉅額金錢投入戰爭,在尾張、三河、美濃不斷戰鬥。為了吉,信秀趁還有一口氣的時候硬是篡奪了尾張的國主寶座。織田信秀與吉的地位不過是侍奉尾張守護‧斯波家的守護代──織田家就只是家臣而已。然而,信秀在如今憑藉著來自「大海」貿易獲得的莫大「金錢」之力企圖成為尾張之王。信秀之所以會在戰場上面高揭永樂錢的旗印,似乎也表現出信秀「我不管血統、傳統,要用金錢的力量奪下尾張」這樣的戰略構想。

將年幼的吉帶到黃金都市‧堺町,而且還引介傳教士給她認識,這全都是信秀對吉施予的英才教育。

「可惜信秀大人將不久於人世了吧。那位大人也知道自己天生不長命。為了多少減輕您未來的負擔,他可是拚上老命了啊。」

「……父親偶爾從戰場上回來後會呻吟著頭痛而昏倒。雖然只要休息一下就立刻恢複了。那是……」

「應該是疾病的症兆吧。」

「不能靠基督教的祈禱或奇蹟延長性命嗎?」

如今已是人類的時代。基督教也好、佛教也罷,靠祈禱或奇蹟左右人類命運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應當就此結束──傳教士這麼說著。

「一旦信秀大人逝世,這個國家就沒有人能夠理解你了。你出生得太早了。您總有一日會成為亞歷山大大帝之後的另一位英雄,您有著這樣的資質;不過亞歷山大大帝身邊有身為家庭教師的亞里斯多德,也有身為摯友的赫費斯提翁。然而,在尾張──」

「不過我身邊有傳教士大人在呀。」

傳教士──身為亡國旅人的聖方濟‧沙勿略說:「我即將離開畿內前往山口與豐後。山口的大內大人與豐後的大友大人找我過去。」露出了寂寞的神情。

「我會去尋找未來的赫費斯提翁,一個能夠服侍吉大小姐的好友。尋找像你一樣對南蠻的文化、歷史、人們抱持著純粹憧憬、好奇與熱情的人。」

「你會立刻回到堺町吧?」

「不,之後我得啟程去明國。我的壽命也不長了。儘管至今都用強硬的手段延續性命,但也只能再撐個幾年。恐怕我再也不會與您見面了。我的遺體將會葬於果阿吧。」

「怎麼會……」

我依賴的人,我喜歡的人,大家都會很快死去嗎?──吉垂下了眼。

長長的睫毛被淚水沾濕。

「……我這一生都會孤獨一人嗎?這是命中注定的嗎?」

「吉大小姐。不可以低下頭來,請看看這片夜空,耀眼的掃把星正綻放著光輝呢。」

「……掃把星……」

「那是這片夜空中最漂亮的耀眼星辰,而且是無論晝夜都會綻放出炙熱光芒的星。然而,那卻是很快就會燃燒殆盡的星辰。請在那顆星消逝於夜空中前呼喚吧。」

「那麼,那就是即將成為我夫婿之人的星辰嗎?」

「不,那是您的星辰,吉大小姐。」

那顆星燃燒得過於猛烈、過於眩目,以致於誰都無法碰觸。

簡直就像是太陽光輝般美得耀眼奪目。

然而,要是沒人能夠抓住它的話,它就會以驚人速度划過天際,如泡沫般從人世間消失。掃把星就是這樣的星辰。

「我祈禱有人能夠早日發現那顆星辰,然後抓住它。」

「可是由誰來呢?父親與傳教士大人都即將逝去,我到底該對誰祈禱呢?我明明無法選擇誰來當自己的丈夫呀?我不想成為修女。無論懷抱著多麼異想天開的夢想,並為那樣的夢想奉獻一生,我還是要以人類的身分活下去!我要當個人類女孩,愛上人類男子,然後生下人類小孩……」

「是的,你並不是個會依賴『神』這種抽象概念的人。你該祈禱的對象,既不是我稱為『神』的存在,也不是日本人民稱為『眾神』的存在。你自身所追求的是『人類』,吉大小姐。」

「哪裡有那樣的人呢?」

「我也不知道。就算如此,你還是要放聲儘力呼喚。請祈禱著那個人早點看到那顆掃把星,並不斷呼喚那位能夠將你帶到這片大海彼端的人吧。」

「好像是哭鬧著要喝奶的嬰兒一樣呢。」

那就對了──沙勿略溫柔地微笑著。

「……人的一生就是這樣,吉大小姐。如果不先伸出手來,那就什麼也抓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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