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後。
上杉謙信的居城‧春日山城。
調停南奧州諸將與梵天丸,結束整場奧州動亂後,直江兼續現在正在和上杉謙信單獨會面。
「──以上就是事情經過。」
包含兼續自己在摺上原徹底敗給梵天丸的奇策妙計在內,兼續毫不隱瞞地將奧州動亂的始末報告給謙信知道。
不過,唯獨自己對片倉小十郎的思慕之情沒有說出,而是將這份淡淡的心意埋藏心底。
謙信靜靜坐在織田信奈送來的南蠻椅上,默默聽著這段關於梵天丸的漫長故事。
而兼續則是維持正襟危座的姿勢低著頭。
「梵天丸究竟是龍,還是魔王呢?」
謙信開口了。
那澄澈的話音有如來自天界的聲響,無法想像是出自凡人之口。
上杉謙信並非凡夫俗子,而是毗沙門天的化身。
上杉家的家臣都打從心裡相信那則神話。
「兼續你怎麼看?」
謙信問道。
心中百感交集的兼續如此回答謙信。
「梵天丸異常的眼瞳一點也不可憐。」
「不可憐?」
「是的。她一心追求母愛的身影──」
兼續努力想擠出聲音,但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
「──梵天丸絕對不會成為魔王的。」
「不會嗎?」
「梵天丸本人還只是個孩子,她尚未察覺,自己的內心其實已經被周遭給予的愛填滿了。」
謙信撥動懷中的琵琶。
當謙信內心動搖時,她就會不自覺地彈起琵琶。
並將自己的感情融入琵琶的音色中。
「兼續。你覺得梵天丸能夠獲得幸福嗎?」
與她沉穩的語氣形成強烈對比,謙信激昂的琵琶音色瞬間勾走了兼續的心神。
當兼續回神時,只聽到謙信低語:「就暫時讓梵天丸在關東玩一下吧」。
「至於在下的懲罰呢?」
「兼續已經拯救梵天丸免於落入魔王之道了。」
「我只是──」
「謝謝你,兼續。往後也請你繼續看顧梵天丸。」
「……遵命。」
「兼續,你可以成為一名優秀武將呢;不過那個奇特的頭盔裝飾是……?」
兼續身邊擺了一副裝飾著「愛」字的奇特頭盔。
「謙信大人教會我『義』這個字的意義。然而,我認為要平息這場亂世還需要一物──在與梵天丸相處的日子裡,我發現了。梵天丸即便自稱魔王、踏上了稱霸之途,但她還是一直在尋求某樣她早就獲得,但自己卻渾然不知的事物。」
「那是……愛?」
「是的。而且其實這個字不只可以念成『ai』,還可以念成『mego』!是雙關語喔!」【註:ai是「愛」的一般念法,mego是「愛姬」名字里「愛」的念法。】
「雙關語?mego是誰?」
「咳咳。沒、沒什麼,請忘掉吧。『慈悲』有兩個字,沒辦法做成頭盔裝飾。儘管這樣有點像天主教用語,不過要用一個字來表現的話,我認為用『愛』這個字最適合了。」
「義即理,愛為情,是我無法獲得之物。兼續,你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武將呢。」
「戰國武士竟然會大言不慚地談論情愛,我一定會淪為後世的笑柄吧。倘若能夠藉由這頂頭盔傳達我的信念,那我就滿足了。」
兼續一定能夠成為優秀的武將呢。謙信又說了一次。
「不過呢,兼續,難道不能用『戀』嗎?」
被看透了!
兼續猛力咳嗽並岔開話題。
「謙信大人,關東遠征一事您覺得如何?」
「關東就暫時交給梵天丸處理吧。」
「這樣就得更動征服關東的長遠戰略了。為什麼您會這麼決定呢?」
琵琶音色戛然而止。
「我的時間……所剩不多了,兼續。」
「謙信大人!?您何出此言!」
「毗沙門天能夠待在地上的時間很短暫,我必須返回天上了。」
「不,謙信大人是真正的毗沙門天。謙信大人在戰場上從未受傷,就連槍彈、箭矢都會避開您啊!」
兼續情不自禁地抬起頭高喊:「所以根本沒有什麼不得不返回天上的問題啊!」。
「謙信大人沒有罪啊!」
「兼續。我的父親殺生太多,所以我才會背負著父親的業障而生的──不為人,而是成為毗沙門天,實現人間的正義。」
兼續的視線對到微微笑著的謙信。
「為了常勝不敗,我發誓終身守貞。一旦愛上塵世的凡人,我就會即刻喪命。這就是我的命運。」
在那裡的是擁有肉身的毗沙門天。
鮮紅的雙眼。
不管左右都紅得讓人聯想到梵天丸的邪氣眼。
那是一雙緊緊揪住兼續內心的凄美眼瞳。
謙信的身體幾乎沒有色素。
雙眼紅得無可比擬、秀髮像白銀般閃耀,而肌膚白得更甚越後的雪。
上杉謙信天生患有albino白化症。
儘管謙信害怕曬到太陽,平時都待在毗沙門堂裡面,不對外露面。不過,一旦她出現在家臣團面前,所有家臣都會被謙信超脫俗世的神秘美貌震懾,並紛紛拜倒在謙信面前,化為為將性命全部奉獻給毗沙門天的敢死隊。
長時間待在毗沙門堂與毗沙門天交流的謙信,十八歲左右就成為了公主大名,而且還擁有隻能說是若有神助的驚人直覺。
有人稱之為「天啟」。
她在川中島看穿山本勘助的「啄木鳥」之計,靠的不是理論。
而是謙信稱為「毗沙門天之聲」的直覺。
為了避開日光,謙信必須躲在陰暗的毗沙門堂。她在孤獨當中將精神磨練得極致敏銳。
「兼續,據說西邊有個第六天魔王。那位魔王趁著我和信玄在川中島交戰時閃電上洛。那個人體內充滿了熊熊的野心之火,那股火焰或許有天會燒毀這個國家的一切。據說她高舉天下布武的大旗,高談著不為世人所容的戀情,絲毫不壓抑自己的感情呢。」
兼續只是默默聽著少女說話。
插圖008
謙信難得說這麼多話。
「阻止信玄上洛後,我想親自和那個人在戰場一會。」
謙信望向遠方,奮力發出纖弱的聲音說:
「不知道為什麼。每當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我就會感到胸口一緊呢。」
對貫徹昆沙門天身分發誓終身守貞、嚴禁自己戀愛的少女而言,活著不為其他,只是為了正義而戰。
此時兼續頭一次對捨棄人類身分、化身為毗沙門天的謙信感到悲傷。
這是與梵天丸相遇前的兼續絕對不可能產生的情感。
「我相信自己之所以被召喚到這個世界,一定是為了與那個人戰鬥、消滅她,並和她一起魂歸西天的。那個時刻即將到來了。」
謙信閉上眼睛。
就連她那長長的睫毛也和水晶一樣光輝潔白。
「兼續。我要向織田信奈開戰,然後摧毀她。」
躺在南蠻床上的梵天丸將小十郎抱在懷中──這天晚上她做了個夢。
那是她與小十郎第一次見面,令人感到懷念的記憶。
英姿凜凜、面容清秀、舉止溫柔。這樣的小十郎散發出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奇特魅力。
「遵奉輝宗公命令,在下從今日起擔任梵天丸大人的侍童。在下是片倉小十郎,往後一生都會侍奉梵天丸大人。」
對因為複雜出身與奇特容貌而不斷受傷,進而封閉內心的梵天丸而言,她直覺認為她可以相信眼前的這個人,可以對她敞開心房。
「你真的願意發誓終生效忠於我嗎,小十郎?」
「是的,我發誓。」
「我沒有繼承伊達家的血脈,被家裡的人討厭喔。你真的有足夠的覺悟嗎?」
「有的。所以請讓我接下這份重責大任。」
能夠包容一切的笑容。
梵天丸很希望相信小十郎。即便知道這樣做不對,但她仍然願意一試。於是她顫抖著說出一道無法對任何人下達的命令。
「那麼,小十郎。用那把小刀將我這隻紅色眼睛──被詛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