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一月十五日

無怪小昭要屢次追問我,「這是一個什麼夢」,今天連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感覺了。難道我不比小昭更「悶」么:我這「葫蘆」有陰陽兩面,可是到現在,我自己還沒弄清楚,——不,還拿不定主意,到底是「陽」對R他們,「陰」對小昭呢,或者恰恰相反?

不過我的「太極圖」當然也有個中心,這便是我!而小昭是屬於我的。

根據昨晚「請示」的結果,我收拾了一些必要的東西,帶往小昭那裡。

值日官先已接到命令,正在指揮夫役找尋一副鋪板。見我到了,這傢伙又扮出怪樣子的鬼臉問道:「趙同志,您要是嫌這鋪板不軟和,那就到您家裡搬您自己的……」

「別忙!」我打斷他的嘮叨,擺出莊嚴的臉色,「擱這兒罷,回頭再說。」

臨時我又顧慮到小昭的「情緒」了,我先得探一探。

果然我有先見之明,小昭見了我雖然笑,但這笑的內容不簡單。

「哦,幹麼了?」我抓住了他的手,親切地問。他這手是涼的。

他只淡淡一笑,不作聲。於是我又說:「小昭,你又忘了我的囑咐么?哎,你真要磨死我了!不知是哪一世的冤家對頭……」我撲嗤地笑了。「現在我要執行看護的職權了。反正這房也還寬大,我搬進來,……免得你老是發悶,好么?」

他好像沒有聽懂,一聲不出,直眼朝我發怔。

「雖說是上頭有了命令,」我靠近他耳邊輕聲說,「一切優待;可是,我搬來陪著你,不更好么?商量個什麼的,也方便些。」

「這是你出的主意么?」光聽聲音,就知道他犯了疑了。

我馬上給他一個明快的答覆:「是他們的主意,可是對於我們是有利的。」

「哦,這個——乾脆一句話,監視!」他的神氣是冷冷的。「小昭!」我心裡像被扎了一針,沒料到他的反感這樣大,「你不應該對我懷疑……」

他立刻打斷了我的話道:「算了,算了,隨你的便,反正我是犯人,你是——」他忽然縮住了最後一個字,把頭低下。

「我是什麼?……」我冷笑,然而制不住聲音已經發抖,「小昭!」

可是他又緩和了口氣,而且挽住了我的肩頭:「我的意思不過是,失了自由的人,萬事只好聽憑擺布。」

「那麼,你的意思又以為——我是還有一些自由的?」

「唉!惠明,你何必生這麼大的氣。」

他忽然喚起我從前的名字來了,我幾乎疑惑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但這一個名字,酸溜溜的,惹起了我更多的傷心。不過我還是喜歡聽。我按住了他的手說:「小昭,你從前還叫我『明姐』呢,可不是?我比你年長一個月,你有時就叫我姐姐,……噯,我要你再叫一聲。」

他不肯叫,然而他是在笑,——笑得那樣天真;而且他那雙眼睛……

我把他的手更捏得緊些,情不自禁地說:「我從沒忘記,我們最後那幾天,你對我說的一段話語,——即使我們中間有過千般的苦味,也該有一天的甜蜜!讓我們將來忘記了那些苦的,永遠記住那甜的!小昭,這是你說的,你還記得不,我可是永遠記得的!」

他沒有回答,可是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出他的心也在愈跳愈快呢。

「誰又料得到我們又碰在一處。從前我們看過一本話劇叫《第二夢》,小昭,這是我們的『第二夢』不是?」

「還不能一定——哎,惠明,還不能一定說——是。」

「誰說不一定,幹麼還不能說一定?小昭,我要你說:一定。」

「要我說?」小昭苦笑了一下,「噯,惠明,你忘記了我是在什麼地方!」

「哪裡會忘記!可是,昭,你還記得我昨天叮囑你的四個字么?——事在人為!」

他異樣地笑了笑,沉吟一下,他說:「可就是這四個字我想了半夜總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麼『事』呢,又怎樣『為』?

你又不讓我……」

「不讓你怎的?嗨,你自己不明白你的脾氣有多麼古怪呢!」

小昭又苦笑了,挺起了兩隻眼睛,好像賭氣不再開口了。

我想了一想,就婉婉地勸他道:「你既然知道你是在個什麼地方,怎麼你倒不想想,光是暴躁,使氣,就有好處么?你到底也該相信人家這麼幾分,咱們好從長計較。你怪我不讓你多問,可是你一開口就問我究竟怎樣了局;你想,這叫人家拿什麼話來回答?我要是心裡有個數目,還不告訴你么?不過,我也還不是糊塗透頂了的,心裡也還有個大概的打算;比方說,你且放寬了心,只當這裡是我的家,你寂寞罷,有我整天陪著,你要個什麼的,我給你設法。過一些時候,咱們見機而作。你我都還年青,只要咱們自己好好的,未必這一生就完了罷?小昭,這幾天我的心為你使碎了,可是你還一陣冷,一陣熱的,真不知哪一天才明白過來。你不應該對我這樣殘酷!」

小昭悄悄地拿起我的手來,放在他心口,我感覺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我心裡一陣軟,但是他開口了:「明!要是真應了你的想法,那自然還好;不過——他們捕了人來,難道就是給他住,給他吃,而且,還加上一個你陪著他消磨寂寞?」

「那自然也想從你這裡得到一點……」

「得到一點什麼?」小昭又興奮起來了。「明,我就是——我就怪你老是吞吞吐吐。是不是要我登報自首,寫悔過書?」「也許。」我頓了一下。「但這,恐怕倒還是不必要的。」「那麼,要我入黨,要我也干你——嗯,他們那樣的事?」

「這倒還未必。」我躊躇了一下,終於決定乘這時機說個明白,「他們要你一份報告,——一張名單;反正你知道的,就是那一套。」

「哦!」小昭倒笑了。「原來還是這一套!明,原來他們改用了軟化手段,派了你來,仍舊是要什麼名單,報告!他們用過刑,鞭打,老虎凳,倒吊;他們也用軟哄,昨天來打牌的那傢伙就滿嘴巴蜜糖似的糾纏了我一半天。可是我有什麼可以自首的?也無過可悔。要報告,我辦『工合』的報告倒是有,他們可以到總辦事處去查。明,我早就這樣回答過了,現在也不能有另外的回答。」

「你瞧你自己又興奮得什麼似的了!」我扳住了小昭的肩膀輕聲責備他,「這不是講理的時候。實際問題是他們非要不可,咱們就得想個辦法應付過去。」

這句話可又將他激惱了。他重重地推了我一把道:「難道叫我撒謊誣告么?難道叫我平白陷害一些人么?」

這當兒,不知是哪裡來的一股力量,我冷靜得很,他要推開我,我卻挨上去,捏住了他的手抿著嘴笑。

看見他靜下去了,我這才堅持然而溫柔地說:「一定要想個辦法,小昭。你別那麼氣虎虎,心放定了咱們來研究,不會沒有辦法。」

他閉了眼搖頭,然後又睜開眼來苦笑道:「你出主意我來寫,好么?咱們張三李四隨便瞎寫一頓,這也行么?」「那當然不行,」我還是用微笑來掩飾我內心的焦灼,「回頭敗露出來,也還是一個不得了。小昭,你再想一想。」

小昭皺著眉頭,站了起來,忽又坐下;然後又怪樣地對我乾笑。

這笑的內容也不簡單,可是我也無暇去推敲;我裝作不理會,卻針對著他那複雜的心理狀態,庄容說道:「小昭,你不是對你的一個好朋友說過這樣的話么:當初我走錯一步,而造成了我們不得不分手那局面的時候,你曾經使盡了心力,勸我救我。後來我們終於分手了,你並沒恨我;隔了多年,你還是想起這件事來就難過,為的你那時沒有能力勸醒我。小昭,你還沒知道我們分手以後我的顛顛倒倒的生活給我的痛苦有多少。要是你能夠知道十分之一二,那你也就明白,那天我聽了你那好朋友的一番話以後,心裡是多麼難受呀!……」我停頓一下,轉過一口氣來,這才接下去再說,我的聲音也略為提高些了,「小昭,不過雖然難受,卻異常痛快!

小昭,你自然明白的:我為什麼從來未有的滿心痛快!」

我好像渾身力氣都使完了似的,軟軟地斜靠在他肩上,制不住心跳。

小昭強壯的手臂穩重地扶住了我的腰部,凝眸瞧著我,——我知道他此時心中大概也是難受而又痛快。後來他輕聲喚我道:「明——姐!可是當真,剛才那問題,你有沒有什麼兩全其美的辦法?近來我的腦子就跟僵了似的,怎地也不起作用了。」

我還沒回答,他又急口說:「他們有沒有給你期限?還有幾天可以拖?」

「今天他們還催過呢,」我低聲說,「不過,小昭,一二天期限的問題,我還有方法應付,只要你認明白,這件事非隨機應付不可。小昭,從前你那樣苦苦勸我,我沒有聽,造成我倆的畢生大恨,——現在我來苦苦勸你了,雖然情形完全不同,可是我這顆心跟當年你的心,也就差不多。我們的畢生大恨能否補救,就看這一次我們怎樣做。」

小昭點著頭,不說話;過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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