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月十日

照例的過節,不必細表。照例的,我們這班人都得「動員」到某些場所去「照看照看」,那也無可記述。

但是我又遇見了萍了。這是第三次。

第一次,是在我去「回拜」舜英時,在舜英那裡看到的。那時我想不到是她。只面貌依稀尚如舊日,身段卻高了不少,也俊俏得多了。舜英先喊了她的名字,我這才認出來。她說我也和從前在學校時完全不同了,要是在路上遇見,決不認識。唔,原來我竟「面目全非」了么?我當時就苦笑了一下。

她只和我說了幾句客套,就先走了。

「你怎麼找到了萍的?」我問舜英,心裡感到這中間不會沒有緣故。

可是她只淡然答道:「路上偶然碰見她,就邀她來家坐坐。」

「哦,原來你們今天也是初次會面。」口雖這麼說,我心裡卻不能相信,兩人的神氣不像初次會面,這可瞞不過我的眼睛。中間一定有文章,不然,舜英何必掩飾。我裝作不在意,隨便談了幾句,卻又問道:「大概我們的舊同學在這裡的,想必不少罷?比如萍,我就不知道她也在。她在哪裡做事?我有工夫也想去看看她。」

「這個,我也沒有問她。剛才只談了不多句,你就來了,她也就走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可是,舜英,她剛才也提到我么?」

「提到了你么?」——舜英似乎感到我這一問太出意外。

我連忙「解釋」道:「你知道我的脾氣就是喜歡多心。你是知道的,我和她在學校的時候常常吵嘴。我猜想她也還記在心上呢!」

「沒有,好像她壓根兒不知道你在這裡。」

我點頭笑了笑,也就把這話擱開。

但是有一點我卻不能忘懷:舜英是有「使命」的。她鬼鬼祟祟幹些什麼,我料也料到八九分了。不是她還向我「遊說」么?現在還沒弄明白的,就是萍所干何事?她和舜英是否真像舜英所說「偶然碰見」?

那天我在舜英口中探不出什麼來,這位「前委員太太」居然大有「進步」了。

不料在三四天後,我又第二次遇到萍了。這倒真是「偶然」碰見。她和另一女子在「三六九」吃點心。我要不是約好了一個人,也不會到那邊去,我一上樓就看見她了。因為她有同伴,而我也約得有人,只隨便招呼了幾句,我就下樓,改在樓下等那個人。那時我惘然自思自想道:真巧,怎麼第一次見過後接連又看見了她?也許她剛來不久,不然,從前為什麼老不會碰見?但也許是因為大家的容貌都不同於舊日,所以從前即使碰見也沒有注意罷?可是關於我的一切,她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我近來怕見舊人,而且怕舊人知道我近年來的生活。

今天下午我又遇見她。這是第三次了。

時間正是紀念慶祝會指定時間之前半小時,她去的方向也正是到會場去的那條路,我斷定了她是赴會去的。我本來坐在人力車上,那時,我就棄車而步行,和她一路走。我漸漸把話頭引到她身上,先問她的職業。

「說不上什麼職業,」她苦笑了一下回答,「不過也總算有個固定的事了,還是上個月剛開始,在一家書店裡當校對。」

「那麼,你來這裡也還不久罷?」

「哦——」她似乎想了一想,「也快半年了。先頭是教幾點鐘書。」

「在書店裡做事很有意思,」我一面說,一面留心她的神色。「可不是,看書就方便了,學問有長進。是哪一家書店呢?」

「是N書店。」

「哦,那是新書店,很出了些好書。」

「到底也還是沒有時間讀書。」她又笑了笑,「不過是經過我校對的那幾本總算從頭讀到底,別的也只能大略翻翻罷了。」

「有什麼新出的好書,介紹給我看看。」

「可是我又不知道你喜歡的是哪一類?」她又笑了笑。

「反正什麼都行。只要內容富於刺激性。」

「那麼,就給你介紹小說和劇本;可是我不大讀文藝作品。」

「有刺激性的,也不一定是文學。譬如有些政治方面的書,也有刺激性。」我把「政治」二字故意用了重音,看她有沒有什麼反應。

然而她只淡淡一笑,搖了搖頭說:「那我就沒有東西可以介紹了。」

我也覺得我的「發問試探」已經飽和到了快要引起人家疑心的程度,現在應當給一個空隙,看她有什麼問我。

但是她沒有話。她微昂著頭,若有所思,又若無所思,意態瀟然走著。她似乎不及以前在學校時代那麼豐腴了,然而正惟其略見清癯,所以娟秀之中帶幾分俊逸瀟洒。忽然一股無名的妒意,襲上我心頭了!我自謂風韻不俗,但是和她一比,我卻比下來了。從前在學校的時候,我和她的齟齬,大半也由於我固好勝,而她也不肯示弱。

幹麼我又無緣無故跟她較短論長呢?我自己也無以解答。

這時候,一小隊的青年學生,大概也是赴會去的,正在我們身邊走過。

萍目送他們在路那邊轉了彎,忽然側過臉來望著我,——她的眼光是那樣明澈而富於吸力。她對著我說道:「還記得那年上海大中學生救國運動,上京請願,雪夜裡他們自己開車,天明時到了城外車站,我們同學整隊出城去慰勞他們這一番事么?剛才我看了過去的那一隊,就想起當年我們自己來了。算來也不多幾年,同學們都各奔前程,闊綽的闊綽,蹩腳的蹩腳,墮落的也就墮落了!就是有沒有犧牲掉的,現在還沒知道。」

我不由的臉紅了一下。她這番話是有意呢,無意?莫非她已經知道我的底蘊了?但是我也無暇仔細推敲,我從她的話中生髮道,「可不是,萍,你知道我們舊同學還有誰也在這裡呀?」

「我就知道有你。」她笑了笑回答。這笑,似乎有刺。「還有,你也知道,就是舜英了。——幾年工夫,大家都分散了,而且也不同了。不過,你倒還跟從前差不了多少。」

「哦——」自己覺得眼皮跳了一下,「可是我也老了不少了罷?」

「我不是說容貌的老或不老。」萍又有意無意地笑了笑,「我是說你那一種派頭——你那談吐舉止的神氣,還同從前一樣。」

「那原是不容易變樣的。」我隨口應著。

「你還記得我們發動了擇師運動,急得老校長團團地轉么?從那一次以後,學校方面就很注意了你——」

我只笑了一笑,不答腔;但在心裡我卻自問道:「她提這些舊話幹什麼?」

她又接下去道:「後來校方勾通了你家裡來壓迫你,斷絕你的經濟供給,不是那一年暑假以後你就不得不依照你父親的意思換了學校么?」

「咳,那些事,都像一個夢,再提它幹麼!」我開始表示了不感興趣。

「你還記得我們去封閉教員預備室么?你也是其中的一個。為了這件事,我們中間還發生了不同的意見,而你是主張激烈的!」

除了苦笑,我還有什麼可說。我自己覺得我的臉色也有點變了,但是我還竭力剋制。她沒有半句話問到我的現在,可是翻來覆去老提那些舊事,這明明是她早已知道我現在乾的是什麼,卻將過去的我拉出來作為諷刺!要是她從正面罵我一頓,那倒無所謂,但這樣毒辣的諷刺,誰要是受得了,那他就算是沒有靈魂!

「算了,算了,萍!」我捺住火性說,「我們不談過去,只說現在,——我問你一句:你怎樣會碰到了舜英的?」「無非是偶然罷了,」她不感興趣地回答,「也跟今天偶然碰到你一樣。」

我笑了一笑,感到局勢轉變,現在是輪到我向她進攻了。

「但是那天她說,是她來找到了你的?」我又故意冒她一下。

「哦,她這麼說?那也隨她罷!」

「不過,萍,你知道舜英從哪裡來么?」

「她自己說是從上海來。」

「你知道她是來幹什麼的罷?」

「那倒不大明白。」萍似乎怔了一怔,我卻笑了。我不相信萍這樣聰明的人,既然和舜英談過,竟會看不出來;我又不相信舜英找到萍竟只是老同學敘舊,而不一試她的「遊說」?我知道我那一笑有點惡意。

「當真不明白嗎?」我勝利地又反擊一下。

「不明白。」萍的眼光在我臉上一瞥,似乎等待我自己說出來。

「哦——」微笑以後,我就改變了主意,「那麼,你慢慢自會明白。」

於是兩邊都不再開口,在戒備狀態中保持著沉默。

一會兒,也就到了會場。萍始終不離我左右,好像在這大堆的人群中,除了我,別無其他相識者。她也不大開口,就同影子似的,老跟住了我。最初,我尚不以為意;但後來,我就覺得老大不自在。我和她走來走去,人家見了,一定以為我們是一起的,——甚至,我還看見有人竊顧我們而低語,鬼知道他們議論我們些什麼,但我們的神情一定有惹人注目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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