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削好了。
現在,病房內頭部裹著繃帶的御園麻由,在我躺著的病床旁剛削完蘋果的果皮,不過這沒什麼好提的。這顆蘋果並不是前來探病的人送的,而是麻由自掏腰包買的。雖然並不是沒有人送我探病時必備的蘋果,不過無所謂,就隨她吧!不過這是題外話。
麻由將連成一線的紅色蘋果皮放在平盤上,改用拿雕刻刀的握法拿水果刀。「你想要我刻什麼?」她客氣地詢問雕刻的內容。我制止一向負責思考的腦袋,選擇尊重嘴巴的自主權:
「鏡子里的蘋果。」
「…………?」
小麻一陣納悶,看不下去的腦袋丟出指示:
「傘蜥。」
「不要。我討厭阿道以外的生物。」
喉嚨咽下「那改成照出蘋果的鏡子」,這種又會讓麻由頭上冒出一堆問號的答案。
「就交給小麻自己發揮吧!」
聽到住院期間吃蘋果之前的慣例語句後,麻由便開始作業,她輕鬆地雕刻著蘋果,就好像刀子是自己指甲的延伸一般。從麻由的靈巧舉動看來,與其稱讚她手巧,不如稱讚她擅長使用刀具比較切合事實。
在等待以蘋果為材料的創作品完成的期間,我看著的是麻由的頭而不是手。我察覺繃帶是全新的,是今天早上換的嗎?
「……………………」
從和宿敵的死斗至今已經過了不到一年的十二分之一,先別管這樣的表現方式有點誇張,其實會變成這樣有一半應該是我自作自受。因為是我自己找他吵架,所以才說一半,不過這種說法對菅原有點失禮吧?總之,我被菅原搞到受重傷,現在只好享受閑到發悶的住院生活(現在還沒有徵兆顯示那個傢伙已經恢複幼年期記憶,不過這又是另一個題外話)。
室外的氣溫冷得讓人屏息,讓呼吸染上白色好凸顯自己存在的季節已經到來。我左手腕的固定器已被拆除,醫生也允許我使用丁字拐行走,整天躺在床上讓麻由照顧的日子終於結束了。在她「啊——」的一聲令下張開嘴巴的用餐景象已不復見,不過其實我是個右撇子,根本不需要她喂我吃東西。
言歸正傳。現在窗外已是枯木雜亂排列的冬季景象,對住院中的我來說,這是生活環境里唯一改變之處。除此之外就只有同病房的患者多少和剛住院時不一樣,以及偶爾出現的訪客,能讓安穩又墮落的生活表面掀起一陣漣漪……啊啊,說到訪客——
兩個禮拜前,麻由的祖父母曾來探望我。麻由的祖父打扮講究,具紳士風,熟練的高雅動作就像從高中時期開始綽號就是老爺爺似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老人。麻由的祖母則有著緊緻不鬆弛的肌膚及頭髮,簡直就像打從學生時代就沒變過……以下省略。
因為我之前從沒見過他們,一開始還驚訝地詢問他們是誰,直到麻由的祖父告訴我他姓御園之後,我才搞懂狀況。
「久仰久仰。」「你聽麻由提過我們?」「一次也沒聽過。」「我想也是。」
就像事前早已經安排好對話內容,我們之間的對話十分流暢。聊了幾句和我傷勢有關的客套話後,麻由的祖父一句「今後你對麻由有什麼打算?」根本是追問的問題為這段對話畫下句點。雖然心想現在正是說「請把您的孫女交給我」的時機,不過眼前瀰漫著一片對方不是可以開玩笑的老先生的濃厚氣氛,所以我選擇了「我會儘可能地幫助她」這種老套到不行的回答。麻由的祖父在那之後只問了一句話,五分鐘後兩人便離開了病房,麻由的祖母自始至終都沒有開口,也沒和我打招呼。
另外還有脫下白色診療服的戀日醫師板著臉出現,連續揍了我七次(拳頭四個、巴掌三個),丟下一堆陳年醫療漫畫當探視品之後就走人,我把她的行為解讀為要我學會生命的重要。
其他訪客還有御園麻由,不過她並不是來探病的。
麻由一聲「好了」,把小刀放在邊桌上,將盤子遞給我。
盤子上是一顆中間部位被削細,看起來像兩個丸子堆在一起,而且上面滿是手垢的蘋果倒放著。這次換我感到納悶了。
「這是什麼,葫蘆嗎?」
「雪人。」
製作者若無其事地這麼說。
……嗯,哎呀,雪人不算是生物吧?不過我什麼都沒說,感激地收下這顆蘋果,直接用牙齒大口咬了起來。
「好吃嗎?」
「嗯,超好吃,小麻的手垢還幫蘋果提了味呢!」我若無其事地說出這句可能會害我被關進精神病院的感想,不過看到麻由露出開心的笑容,我就知道這句話說得有價值。
「小麻也要吃嗎?」「嗯。」
麻由直接湊了過來,在蘋果的另一面咬了一口,咀嚼了起來。喀滋喀滋的咀嚼聲,吸引同病房其他病患的視線,隔壁病床的度會先生稍微向後退了一些。
……真奇怪,我們做的事就像用兩根吸管同喝一杯茶的戀人,但卻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同。兩人的雙眼明明這麼貼近,但與其說像是戀人間的甜蜜時刻,還不如說比較像正在啃食房屋的白蟻耶?喀滋喀滋。
正當我在研究劃時代的蘋果新吃法時,走廊上傳來推送餐車的聲音,而且那道聲音正朝這裡接近,僅僅如此,我的腸胃就知道吃午餐的時間到了。
接著病房的門被打開,送午餐來的是隨時隨地都情緒高亢的女性,為大家帶來朝氣以及些許的疲勞。
「什麼情侶嘛!我覺得你們看起來根本就是笨蛋,給我吃飯啦!」
護士小姐的語氣雖然帶有一絲不悅,但臉上卻掛著微笑。
我們依照她的指示把蘋果放回盤子上,接過兩人份的餐盤。
沒錯,她連麻由的份都給了。當然,這裡並不是麻由的病房。
不過醫院都會儘可能實現病患的要求。
沒錯,麻由現在也在這間醫院住院。
麻由的頭上裹了好幾層全新的繃帶,不用想也知道是因為受傷才包的,因此她住院的目的理所當然地是為了療傷,而不用說也知道她的傷是自虐行為所造成。
麻由似乎用花瓶打傷自己的頭並自行前來醫院,滿身是血地聲稱要住院。
因為我告誡她別每天來醫院探視我,偶爾也該去學校上課。
所以她用她的方式思考,導致做出那樣的行為。
麻由用自己的方式盡了最大的努力。該讚揚她的努力——我根據這個在我胸膛中鼓動的想法大為讚揚——不過當然是騙你的。即使是我,為此也難得反省了一番。
麻由喊著「阿道」,拉扯我的衣袖讓我回神。
「幫我吃這個。」
麻由皺著眉把玉米沙拉遞給我,麻由的好惡很分明。
「交給我吧。」
我接過沙拉,朝小盤子里看了三秒,決定姑且先把沙拉放在餐盤上。
我的好惡其實也很分明。
如果把沙拉給長期住在隔壁病床,個性厚道到死時可能會把色情書刊當成遺產給我,名叫度會的那位老爺爺,他會爽快地幫我吃掉。不過有護士在場我沒辦法這麼做,因為她就像極端討厭有人不把東西吃光的學校餐廳阿姨。
所以最近我都等護士送完餐離開病房再偷偷丟掉,雖然每次都會被超怕浪費食物而遭天譴的度會先生看到,然後他會說「要丟掉不如給我」並把東西吃掉,而我也從不阻止。
從打開的房門看到走廊上有兩個穿西裝的年輕人跑過,在醫院走廊上奔跑竟然不會被罵,這讓我對他們的立場有些好奇。
我這才想起今天早上開始醫院上下都很吵鬧浮躁,於是向護士詢問這件事:
「怎麼覺得醫院有點吵鬧,是發生了什麼大意外嗎?」
「嗯——?有個患者從昨天早上就行蹤不明,所以大家都在找。」
「……失蹤?」
「患者神經質的父母鬧上警局,所以警察就乖乖地來我們醫院巡視。不過我覺得那樣會妨礙我們工作……」
她大罵著,把餐車推出病房,在用手關上房門時補上一句「要吃光喔——」
…………行蹤不明的患者嗎?
總覺得這個城鎮漸漸染上一股比泥巴還要腥臭的味道,真令人擔憂。
「喂。」
麻由拉了拉我的袖子,我轉頭,看到她漂亮的臉蛋掛著愁眉苦臉的表情。
「怎麼了?」「我討厭剛剛那個女的。」
麻由低聲,毫不修飾地說出她的厭惡感。
這和對戀日老師的負面情感又有點不同,是發自生理的排斥感。
「是喔,她有惹你生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