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這裡以後要幹什麼呢?」
沒有回應。
「我想要好好洗個澡。」
沒有回應。
「不過,爸爸他們的事怎麼辦?」
沒有回應。
「已經睡了嗎?」
沒有回應。
「晚安。」
還是沒有回應。
閉上眼睛的期間,思考比平常還要活絡地在腦細胞間巡禮。
在這其中,想到了這種事。
有人說,人死的時候兩腿一伸就去了。
有人說,人就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苟且偷生。
不管怎麼客觀公正地判斷,都只能得出唯有死亡才是高潔正確又有節操。
而污穢又滿是錯誤,退場得不幹不脆的我,眼瞼和往常一般睜開了。
去世的雙親並排在我的眼前。
……不,這不是騙你的。
「好久不見……」
猶疑一下是否該說早安,如此打了招呼。雙親的全身突然像「Karateka」(註:某個早期的電玩遊戲)一樣,機械性地曲折身子點頭。到這裡,我的視覺終於和腦袋連結,理解了。
也就是——
「我正在做夢。」
「吹牛。」
「正確答案。」
新聞剪報被從視野中拿走,取而代之出現的是白色的天花板和戀日醫生。今天戴著銀邊的眼鏡。醫生和報紙,還真是一點都不相配。
「還真是差勁的興趣。」
「對自殺未遂的笨蛋來說,這種程度的惡作劇還在容許範圍內。」
冷淡的說法卻伴隨著憤怒。對這種從沒體驗過的態度,猶豫著不知該如何對應。總之,繼續躺著說話應該是沒禮貌的,於是試著坐起來。
可能因為睡太久的關係,身體僵硬,尤其是背後特別痛,不過要彎起上半身還不成問題。沒有必要確認周圍環境,光憑消毒水的氣味就知道這裡是醫院。那股刺激鼻腔的味道倒不至於特別討厭,因為早在第一次進醫院前就體驗過更醜惡的臭味了。
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日光燒灼著眼球。觀察身子一圈,沒看到輸血用的管子或包成圈的繃帶,也沒有什麼特別痛的地方。雙手俱在,指尖完好,腳趾也都還在。感覺頭部有些缺乏血液,其他則和平常剛起床的感覺沒什麼兩樣。該不會是被動了什麼改造手術吧?向醫生如此詢問。話說回來,為什麼醫生會在這裡呢?真是充滿謎團啊!
「……你沒有死,對吧?」
「你連我都想說是死了嗎?」
聲音帶刺。對聽的一方來說不太舒服,但也沒想到對應辦法,就和平常一樣接了下去。
「因為是我在看的死後世界,所以周圍的人也應該是死……所以,沒死啊……」
又沒死成嗎?
「該不會真的是做夢?」
「你現在很明顯不是掉在夢裡而是掉到現實世界了。從百貨公司的頂樓跳下,在空中翻了一圈水平下降,撞破避雨用的屋檐,翻白眼噴白沫倒地不起。還好屋頂是斜的,連外傷也沒有。」
「……哇——喔!」
對自己待在醫院一事感到羞愧。
「身體覺得怎樣?」
把頭髮往上撥,社交辭令似地問道。回答——非常好,只是覺得床有點小——醫生先是點點頭,然後一把抓住我的胸口。
「你到底在想什麼?」
看起來不像是可以說——無聊事佔了九成——的氣氛。在腦中搜尋能鎮住場面的話語。
「呃——該怎麼說呢?」
「可以揍你嗎?」
充血的雙眼目不轉睛。我歪著頭搖了搖。
「這是怎樣?」
「就我個人來說被揍是應該的,只是因為已經被麻由揍過,實在不想讓嘴巴再裂開。」
羅羅嗦嗦吐著藉口時,臉頰被打了。
一個巴掌。
痛死我了。
抓著胸口的手把身體向她拉近,我的頭像人偶一樣僵硬地搖著。
然後醫生哭了。
「啊?」
為什麼?
臉頰被打到發麻的是我耶。
難道我的臉頰上長了刺?
帶著黏稠感的汗冒出。不快也不可解。雖然哭泣著,但是臉並沒有轉開,淚也不擦。是在等什麼嗎?還是在窺伺著什麼?沉默帶來了痛苦。
「你在哭……喔?」
這個欠缺人性的台詞,已經是我竭盡全力的成果了。
以為會招來反覆幾個巴掌,為了至少不要露出太多醜態而做好準備。
但是,醫生的反應不是如此。
表情變得接近自嘲,放鬆了壓住我的力道。
「我在哭?」「沒有。」
情急之下擠出的謊話被無視。醫生的手指划過臉頰,攫取象徵感情的液體,像是要確認似地送入口中舔了一下。
醫生的喉嚨傳出一陣聲響,但是表情離笑容還差得遠。
「果然,不及格。」
「不及格?」
抓住我的手就這樣往前推。來不及採取防禦,就這麼斜倒在床上。因為即使立刻取回正常姿勢也追不上事態的發展,所以乾脆就等等看誰會先採取動作。可能是血液集中的關係,額頭覺得有點重,臉頰也痒痒的。
等待醫生接下來要說的話。會怎麼被臭罵一頓呢?為了避免狼狽,這次連心都做好準備。像是貓頭鷹一類的鳥從窗外免費送來叫聲,撫平了意識表層的龜裂。
準備已經萬全。
但是卻遲遲等不到下文。
三百、六百地持續讀秒,抓了抓臉頰,又把手放在額頭上,懷疑著醫生該不會已經離開了?不過將身體拉起的手省去了睜開眼睛確認的工夫。
因此即使非我所願,還是起了個話頭:
「我睡了多久?」
「整整兩天。因為身體沒有什麼異常,所以醫生判斷可能是心理的問題。」
立刻被回答了。或者該說,醫生也在等我的問題。
「這期間有發生殺人事件嗎?」
「你問我社會上發生的事,我也答不出來。」
說得也是。
「屋頂的修理費用呢?」
「御園付了。畢竟那孩子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
「那麼,麻由呢?」
對我最想知道的答案,發生了若干的時間差。
「現在大概在睡覺吧!」
淡然的回答,和預測絲毫不差。
「麻由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吧?」
把眼球轉到極限才看得到,一個嚴肅的頷首。
果然如此,可以理解。
「反正她大部分的感情都壞死了,只剩下壞脾氣的嫉妒,算是留在最底限的人性吧!」
不過是我跳樓這種程度,是無法讓她取回罪惡感的。
大概,就算死了也一樣。
「你沒對御園生氣嗎?」
「我不強求不存在的東西。」
麻由如果還存有一絲悲傷的情感,早就在過去那個時候自殺了。
所以,這樣就好。
最壞中的最好。
「而且也忘了生氣的方法……因為心已經枯死了。」
和精神科醫師討論心的問題,真是班門弄斧。
「沒死喔,只是睡著罷了。」
如預期地立刻被否定。
這是醫生從以前到現在不變的主張——
心死就等於人死了。不管怎麼歪曲,只要有心就是生物。這是生物之所以為生物的定義,我如此深信。
聽過好幾次的論調。然後,也反駁了好幾次。
「如果沒有醒來的可能性,那跟死了還不是一樣。」
只要一開始這種對話,醫生就會以看到無聊人士般的目光對向我。那已經遠離了主治醫生觀察病人的眼神,而是以目光體現面對愚者難以忍受的心情。
「討厭身為人,放棄自覺的傢伙才會這麼說。如果沒有可能性,自己創造不就好了。」
準備要吵架的常用句型。這樣的問答其實雙方都聽膩了,因此最近都是選在剛要開始就切斷話題,雙方暗中達成一種默契不繼續這個話題。這次也不例外,從這裡開始改變話題。
喉嚨像黏了沙子般乾涸。但是也沒力氣驅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