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五章

文京區和豐島區交界,有個十層樓高的新建辦公大樓。正門直達大馬路,有著彷若削去長形四角錐尖端的前衛造型,鋪滿玻璃的牆面直接反射春天的陽光,門口立有「歡迎承租」的看板。我手遮在眉頭,遮擋陽光,仰望整座大摟。

『我們已經查到愛麗絲人在哪裡了。』

昨天在平坂幫事務所集合開作戰會議時,少校突然宣布:

『我分析過你給我的影片。環境音有車站的發車音樂,所以找起來很輕鬆。』

能不假思索地說「很輕鬆」,更是令人敬佩。

『所以我們就調查了少校標記的可能範圍,發現這棟新大樓是登記在紫苑寺集團旗下的房地產公司名下。』阿哲學長接著說:『那房間也滿新的,所以應該不會錯。』

這就表示,當我將時間浪費在灰心喪志時,他們早就推進到足以觸及愛麗絲的位置了。雖然每次都是如此,但仍舊讓我深感自己的窩囊。

會主動請命做周邊調查,也是為了填補自己的虧欠。

我花了十分鐘繞行大樓外圍一圏,觀察各樓窗口,大大小小各層級出入口與地下停車場等設備,接下來是真正傷腦筋的部分。我必須詳實調查愛麗絲是否真的在這裡,被關在哪層樓的哪個房間,藉此立定作戰計畫。

不能躁進,這次調查只是為了編造一個能混進大樓的好掩護。我接近正門,用手機拍攝各樓導覽板。這裡有哪些公司也是重要的資訊。大部分樓層都是空的,所以空房間也相對地多,也許真的很適合用來囚禁一個小女孩──

「你已經來啦,還滿快的嘛。」

這話讓我嚇得跳了起來。

回頭一看,有個穿白袍的人從打開的自動門間走來。是紫苑寺螢一。

「啊……啊……」

我沒想到會在這時撞見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只能倉皇后退。

既然這個人在這裡出現,就表示愛麗絲真的是關在這棟大樓里?怎麼辦,少校和阿哲學長特地耗費心力幫我找出這個地方,我的行動卻這麼簡單就敗露了,這下他們一定會把愛麗絲移走。在我後腦杓被如此不斷打轉的想法燒得過熱時,紫苑寺螢一稍稍側首說:

「啊,有子不在這裡。」

我吞吞口水,回看他的臉。

「你們是從影片的環境音分析出車站的發車音樂,才找來這裡的吧?」

「……呃……啊……」

「我聽說你們至少有這點技術,所以想實際測試看看,就把誤導用的音訊混進影片里了。短短兩天就找出正確答案,的確是不簡單。」

我為之愕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在影片里混進假音訊?為了測試我們的技術……?

「不過,有子不是要你們別管她了嗎?」

我用力握拳,甚至能聽見骨節摩擦,指甲深陷皮肉的聲音。冷靜點,現在不是驚慌的時候。我們可是上了人家的鉤,被活生生釣出來攤在手掌心啊,要反省以後再說。

「你想把愛麗絲怎麼樣?」

我儘可能地壓住發抖的聲音問。

「我怎麼會告訴你呢?」

「別忘了我知道那天晚上醫院出了什麼事,你不怕我報警或向媒體爆料嗎?」

紫苑寺螢一細嘆一聲:

「進去說吧,這不是能在大門口說的事。」

我跟著他進了門,服務台和電梯廳都沒半個人,沿路都是大樓剛竣工的刺鼻氣味。他帶我來到一樓大廳以隔板圍出的小角落,裡頭擺了組沙發。

「開始之前,我有一個要求。」

紫苑寺螢一在沙發坐下便這麼說。

「……什麼要求?」

「請先把你口袋裡的錄音機關了。」

我無法隱藏驚愕浮上臉龐,手輕輕按住短大衣胸前口袋中的凸起。

「別想太多,我並沒有你那種異常敏銳的感官。你是來偵查,錄音是當然的吧。」

我咬著唇將手探進口袋,掏出掌心大的錄音筆置於桌上。

「手機也拿出來。」紫苑寺螢一立即補充,我便將手機擺在錄音筆旁。

這傢伙真是難纏得令人作嘔。我作偵探助手至今,遭遇過各式各樣的案件,對抗過形形色色的人,最令我厭惡的無疑是紫苑寺螢一。他將我們的伎倆摸得如此透徹,並玩弄於股掌之間。更危險的是,這還不是有敵意的行為。

而我們必須從這種男人的手裡搶回愛麗絲,可是第一步棋就被他嗤之以鼻,被破壞得面目全非。

確定錄音筆和手機都關閉電源後,紫苑寺螢一開口說:

「首先,你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那天晚上的事。」

我不同意也不反駁,靜靜聽他說下去。

「更進一步地說,我們也有辦法滅火。」

我當然也曉得,紫苑寺家的財力和權力足以封住警察和媒體的嘴。

「不過那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就這方面而言,你的威脅的確是個不錯的談判籌碼,我就給你一點無關痛癢的消息吧。」

他幹嘛沒事就夸人啊。和這男人講話,老讓我覺得有支吸塵器抵在耳朵上,把我的精神不停吸出去。

「你問我,我想把有子怎麼樣吧?」紫苑寺螢一換邊翹腳說:「不會怎麼樣。說得更精確一點,我只是想觀察她,為她感動。」

我嘆了口氣。簡直莫名其妙,對蜈蚣或蠍子講解量子力學還比這有點建設性。

「有子是個特別的人類,存在本身就堪稱是種奇蹟,你懂嗎?」

「不懂,全都聽不懂。」

我刻意裝瘋賣傻,但紫苑寺螢一不加理踩,繼續說:

「我從未見過那麼耀眼,求知慾那麼強烈的才智。直覺告訴我,她甚至能吞下整個宇宙,於是我給了她電腦。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她的導師,事實上她的技術幾乎全是自學。我只是拉開了窗帘,讓她看看天空有多麼寬廣而已。」

我沉默不語,凝視眼鏡後頭那雙無機的眼睛。所以你想說什麼?

「過去這些年,我都在暗中觀望著她一路茁壯。只要試著入侵她的電腦,我就能明白她成長了多少。可是,我更希望能將她留在身邊,就近觀察她如何編碼或配置,這樣我就能得到更多的感動了。」

我從這名叫紫苑寺螢一的男子身上,感受到「不寒而慄」、「不知所云」等具有強烈否定意味的普遍詞語所無法形容的詭異氣息。我對這時的他沒有一點厭惡,反倒覺得像是欣賞著某種深海生物。

然而現在不是感性的時候,我非得探出愛麗絲人在哪裡,現在怎麼了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插入疑問的縫隙後,我開口說:

「所以愛麗絲是在你的監視之下嗎?」

「那當然。」

「請你放了她。」

紫苑寺螢一微微歪了頭說:

「你這要求和先前的小要脅完全不是一個水準。你的優點就是在於不知天高地厚,但也必須對自己的極限有所自覺才行。」

這傢伙到底是怎樣,快被他煩死了。幹嘛像個家教那樣,一下子誇獎又一下訓話啊?

「還有就是,我並沒有囚禁有子。」

我瞪視他的嘴角,以免漏看從他言語接縫間滲出的一點一滴。

「我只是把她藏起來了。房間當然是上了鎖,不過那主要是為了防止外人入侵。儘管會長奇蹟似的保住了一命,來日也不多了。在這樣的狀況下,有子的立場十分危險。尤其是我的爺爺希望有子永遠保持沉默,不曉得會幹出什麼事。」

「你說你的爺爺?」

我想不通。他的爺爺──會長的胞弟紫苑寺干嗣,現在不是所有遺產的繼承人嗎?

「他還要愛麗絲怎麼樣?依法來說,遺產不是全都歸他所有了嗎?」

紫苑寺抿起嘴,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是在考慮能透露到什麼地步吧。當我開始緊張時,他總算開了口。

「當晚光紀叔叔剛斷氣時,有一份文件直接擺在他床邊。雖然第一個趕到的爺爺立刻把它處理掉,但犯人肯定也看到了。」

「那是什麼文件?」

「別知道的好,你也不想知道後,被他收拾掉吧?有子就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你說收拾……這到底是怎樣,現在是什麼情況?」

紫苑寺螢一視線低垂,幾近自囈地說:

「你仍對紫苑寺家的瘋狂一無所知,不過那樣比較幸福就是了。」

紫苑寺家的瘋狂?在遺產繼承關係上,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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