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三章

我們來到一所面對隅田川的巨大綜合醫院。

從一進後門,右手邊就是懸掛十字架的禮拜堂來看,這多半是天主教醫院。我們搭乘的勞斯萊斯Phantom過停車場而不入,直接穿過大樓之間來到中庭。這醫院似乎經過多次擴建,較近的雪白七樓建築造型頗為現代,中庭正面的卻是古意盎然的灰色四樓建築。

這也是第四代曾告訴我的醫院,愛麗絲都來這裡看診。

我感到很諷刺。這明明是紫苑寺家為了接生不可告人的私生子,才臨時砸下大筆資金升級配備及人員的醫院。結果卻成了其名下醫療機關中的最尖端,當家和繼承人都在這裡住院。

愛麗絲板著臉縮在我身旁的座位,衣服穿的是淺黃綠色洋裝。領子、發箍和袖口都有白色滾邊,活像個洋娃娃。右手抱著約是中型的熊寶寶莉莉魯,左手緊抓小小的行動電腦。

「小姐,我們到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顧問律師從副駕駛座探頭過來說,並充滿敵意地瞪了我一眼後轉頭回去。

當愛麗絲要我跟來時,老實說我也很訝異。律師和醫師都說不能帶外人,愛麗絲卻強硬地說:「不讓鳴海去,我就不去。」逼他們讓步。

和紫苑寺家的人見面,是讓她那麼害怕的事嗎?我自問。儘管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她也要把我留在身邊嗎?

中庭有個停放好幾輛車的角落,每輛都是黑亮氣派的大型高級進口車。我們搭的勞斯萊斯也在那車陣邊緣停下,司機先下車打開我這邊的車門。聚在其他車邊的西裝壯漢全緊盯我們這邊不放,各個都戴著白手套,應該是等候著各自主子的司機吧。

我先愛麗絲一步下車,眯眼仰望花季的陰雲天。我心窩固結了一團不知來由的不安。未來有什麼在等著我們?找愛麗絲是為了什麼?

不管怎麼想,那個白袍男子用那種手段逼愛麗絲來醫院,都不可能只是為了讓爺爺看她最後一眼。

離醫院大樓還有一段距離時,愛麗絲停下腳步喃喃地說:

「這醫院還是一樣這麼讓人討厭,又是彩繪玻璃又是十字架的……」

眼前這大樓的一樓窗口全是描繪大天使迦百列及聖母瑪莉亞的彩繪玻璃,正門上端有個小十字架。

「那邊是婦產科,所以就弄了一堆聖母領報的場面。品味很糟吧?我每次看都覺得很蠢。」

「小姐,您要更常來檢查才行喔。您體質比較虛,得更加小心……」

追上我們的醫師卑屈地陪笑著說。

「哼。你們只是想把我的身體當實驗品隨便亂搞吧?」

「就學者的觀點來說,我們對小姐的體質確實是有遺傳學上的興趣,不過您的健康才是我們真正──」

「──有子!」

我朝迸出喊聲的醫院門口望去,一名白襯衫女子搖散黑髮直奔而來。是茉梨小姐。

「你……你真的來了?為什麼……」

她一跑到我們身邊就抓起愛麗絲的手,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問。假如律師和醫師不在場,她說不定已經整個人抱上去了。愛麗絲撥開姊姊的手,頭轉向一邊沒好氣地說:

「是螢哥威脅我來的。」

「螢一……?」

茉梨小姐的視線在我和愛麗絲之間游移。

接著有陣腳步聲,一道白色人影隨後出現在醫院門口。紫苑寺螢一雙手插在白袍口袋,大步朝我們走來。

「……你也跟來啦。」

他劈頭就瞪著我這麼說,愛麗絲往我背後躲。我即使氣勢輸人,也回瞪他眼鏡後那雙銳眼點點頭。

「因為我不曉得愛麗絲一個人來,會被你們怎麼樣啊。」

「你來不來還不是一樣。」

紫苑寺螢一說完就看向愛麗絲:

「動作很快嘛,有子。我還以為你會再想辦法多拖延一下時間呢。有他當保鏢,讓你這麼放心嗎?」

「少說那些有的沒的。」愛麗絲撇開視線,噘起了嘴:「被螢哥你弄得亂七八糟的電腦,是我做生意的工具,不是像以前那樣用來玩。我只是希望你能早一點把許可權還給我而已。」

「看到你來就夠了。我已經把你的密碼都還原了。」

愛麗絲睜大眼睛,掏出行動電腦劈哩啪啦地敲起鍵盤,不久放心地鬆口氣。

「……父親狀況怎麼樣?」愛麗絲問。

「怎麼不是問會長?」紫苑寺螢一稍稍側首。

「那個老頭子隨便啦。」

「就是因為不能隨便,大家才想把你找來這裡呀。如果你知道遺言是怎麼說,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吧。」

紫苑寺螢一轉身又說:

「光紀沒有好轉,都是那樣。」

我一語不發地目送那白袍背影返回醫院,愛麗絲在我身旁咬著唇。茉梨小姐好幾次都想對我們說些什麼,但幾經猶豫後仍只是一個咽唾。

律師和司機,以及來自其他車的醫師跟著包圍我們。

「來,小姐,我們走吧。」律師的聲音在愛麗絲背後推了推。

「大家都在等,先去打聲招呼吧。」醫師和律師都這麼說,但不管他們怎麼勸,愛麗絲都堅持要先見父親,於是我們就在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螢一的隨同下前往醫院六樓。

茉梨小姐在病房門口的讀卡機刷過門卡,雙開自動門立即靜悄悄地被牆壁吸了進去。

好空寂的病房。比教室大上一圈的空間里只有一張床兀然靠在牆邊,幾台機器和點滴架圍繞在側。窗帘是束上的,看得見大片天空。邊桌和窗邊架上擺著鮮艷的當季花朵。儘管如此,我仍能切膚感受到如濃霧般裹覆著整個房間的──死亡的氣息。

有個男子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我不曉得他長得是什麼樣,因為人工呼吸器的樸素面罩幾乎蓋滿了臉。只看得見細瘦的頸子,還有異常突出的喉結。

「父親,您覺得怎麼樣……有子來嘍。」

茉梨小姐上前到床邊這麼說,但那閉合的兩眼瞼不為所動。愛麗絲拄在門口,立著指尖用力抓著熊寶寶,唇咬得失去血色而發白。我偷偷探視她的側臉,然後又看回病床。

我只能想到一個老掉牙的詞──活屍。

愛麗絲篤定決心向前邁步,我也配合她小小的步伐一點一點地接近床邊。紫苑寺螢一嗤之以鼻地趕過我們,繞到病床另一側。茉梨小姐似乎是平常就在為他看病,動作熟練地用濕毛巾擦拭患者的頸部及腋窩,替花瓶換水。

我們總算抵達了床邊。

從貼布、面罩和導管之間露出的乾燥皮膚,看不見一丁點生氣。

「……父親。」

愛麗絲將熊寶寶按在嘴邊,只低聲說了這麼多。

她明明是個能操弄萬千字句,將各式各樣的案件一一割剖、分解、還原的偵探,如今泄出她唇間的,就只有這兩個字。

我暗中查看茉梨小姐的臉,接著是紫苑寺螢一。兩個人的眼睛都注視著躺在床上那仍有體溫的肉塊──紫苑寺光紀。

「要摸摸看他的胸口嗎?可以感覺到心臟在跳喔。」

茉梨小姐提議道。

彷佛在說其他部分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一樣。愛麗絲仍咬唇不放,搖頭拒絕。

我不禁想起過去彩夏住院的模樣。這比當時的彩夏糟得多了,至少她還能自己呼吸。

「這都是無謂的延命處理,他已經昏迷八年了。」

說到這裡,紫苑寺螢一看向醫師。

「如果醫生當初機靈點判他腦死,不只光紀免得活受罪,紫苑寺家的人也不用為了今天這種麻煩事湊在一起了。」

「那……那怎麼行,別開這種玩笑啊,螢一先生。」

醫師馬上不停搖頭。這段對話,我是僵著身子聽的。

八年了。愛麗絲的父親紫苑寺光紀,已在毫無改善的狀況下,像這樣被迫殘喘八年了。

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吧。

愛麗絲逃家和她父親淪為植物人,同樣都是八年前。這時間上的一致,恐怕不單是巧合。疑問在胸中團團凝聚,哽住呼吸,使我想問又問不出口。然而這份揪結,或許已從我們握起的手透露給愛麗絲了。

「父親他……從家裡三樓跳了下去。抱著我。」

愛麗絲情緒低落地說。茉梨小姐不忍地表情苦悶,別開視線。

「父親為了幫我逃走,把自己當成肉墊,我一點傷也沒有。爺爺嚇得口吐白沫昏了過去,全家上下也因此亂成一團,所以我才有機會直接逃出去。父親真的幫我把人都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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