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星星的夜空就像關掉電視後的畫面。
大樓窗戶所透出的燈光、行道樹上裝飾的紅綠LED燈和擠滿車站前廣場的車燈,這些污穢的燈光從地面照亮天空。不知從何處乘著鈴聲傳來的歌聲,是我今年冬天已經聽過好幾次的聖誕歌曲。
但是有一條黑暗的河流隔開充斥光明的世界和我們,就是鐵軌。
「這樣也不錯。」
愛麗絲緊抓住我大衣的下擺,凝視鐵軌的對面喃喃白語。
「真美,取名聖善夜真是太貼切了。這個名字擺脫了眾多信仰,只保留純粹的本質。我覺得這個名字最適合表達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夜晚。」
「本質?」我反問愛麗絲。我還以為熟讀聖經的她應該會輕蔑在聖善夜胡鬧的日本人,這種評語真讓我意外。
「你難道不知道聖誕節本來跟基督教沒關係嗎?」
「啊……我好像有聽過。」
「關於基督的生日訂於十二月二十五號有各種說法,其中一個說法是當年羅馬帝國的國教基督教為了吸收國內流行的拜日教,就把祭拜太陽神密特拉(Mithra)的節日當作基督的生日。總之聖誕節本來是冬至,也是北半球農耕文化地區祝福奉獻的原始節日。」
「那麼就跟勤勞感謝節一樣啰!」
「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
愛麗絲舉起懷中的熊娃娃,淡淡地笑著說道。
「賜與大地一年恩惠的太陽在這天夜裡死去,新的太陽又在明天早上誕生,是慶祝死亡和復活的節日。這種時候不需要父子、聖靈、聖母、東方三賢者和在伯利恆上方遙遠天空中所發生的,連可憐外星人都一同捲入的星辰爆炸事件,這個夜晚本身就是神聖的了。所以沒有信仰的我們,盡全力胡鬧就好了。」
「喔。」
愛麗絲的一番話搔動了我乾涸的心靈,帶進些許的喧囂中。
真是不可思議,二十幾個小時前我還在參加槍戰,現在卻緊挨著愛麗絲眺望聖善夜的街道。
她的聲音從剛剛開始就缺乏現實感,可能是因為隔著一層黑紗吧!穿著喪服的她,有一半身子跨進死亡的世界。
偵探身著喪服的時刻。
這就表示揭露死者的墳墓、挖掘死者的言語,用生者的恥辱和痛苦來補償和辯解的時刻到了。這代表事件的結束,也是死亡與復活的祭典。就算這個奇蹟,無人期待也無人發現。
愛麗絲拉著我的手,跨出腳步。人行道的左手邊斜坡出現了往上的階梯,我們倆一同爬上樓梯、鑽過禁止進入的黃色膠帶,踏入黑暗的公園。公園的時間似乎停止了,一切都遭到凍結。包括隔絕光明的樹林、熄滅的街燈、盤據在黑暗中的帳篷小屋、光禿禿的草地、裸露的沙地和鐵板上的血跡。
愛麗絲站在鐵板上,凝視腳下擴散的不祥黑色痕迹。我努力回想那天早上倒在這裡的銀二先生,卻想不起來。我的記憶已經是遭到許多事物漂白之後的產物了。
「我和你一起看過監視錄影器的影像。」
愛麗絲望著血跡喃喃說道。
「我們也都知道沒有任何可以切斷人類首級的工具被搬入和搬出公園。而且桂木健司回到公園的時候,也還活著。」
我點了點頭。
「這樣的話,桂木健司是在這公園裡被斬首,工具現在也還放在公園裡。」
「……在哪裡?」
我咽了一口口水,環視四周的黑暗。
可是愛麗絲指的是我們腳下。
「這種工程用的鋪地鐵板,就是斷頭台的刀子,所以才會誰都沒發現。切下首級的刀子應該會留下血跡,但是這次的刀子就是屍體倒下的地方,所以真相就隱藏在事實中了。」
我啞然失色,交互看了好幾次腳下的血跡和愛麗絲的臉蛋。
「你、你在說什麼啊?把鐵板當作刀子?你以為這幾公斤啊!」
「這片鐵板這麼大,應該有個兩百公斤吧!」
「兩百公斤?要怎麼舉起這麼重的東西來當斷頭台?根本抬不起來啊!」
「所以我沒說是用手抬起來切,我都說過是斷頭台啦!你看。」
愛麗絲離開我後退,走出鐵板。裸露的土表上有H型的淺坑,這是之前和愛麗絲一起來調查時所發現的。
「這是……什麼?」
「和它成對的痕迹應該就在另一邊,也就是鐵板的底下。」
「所以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斷頭台支柱的痕迹。」
「支柱?哪裡有這東西——」
我吃了一驚,閉上嘴。從愛麗絲身後,可以透過樹林縫隙看到鐵絲網。鐵絲網後面就是鐵軌。
那時候愛麗絲找到一個勉強可以穿過一隻手臂的鐵絲網破洞,鐵絲網破洞的對面,是遭到丟棄的鐵軌。
鐵軌就是有H型斷面的金屬細長支柱。
「對,這鐵軌正如其名地被作為能夠讓刀子落下的軌道便用。」
愛麗絲用痛苦的聲音說道,而且再度俯視腳下。
「鐵板的邊緣一定有可以用鉤子移動搬運的洞穴,他們是用繩子穿過那些洞穴吧!」
把鐵軌面對面立起,將鐵板固定在鐵軌之間,從鐵軌兩側拉起鐵板。在鐵板的正下方,放好屍體。放開繩子,兩百公斤重的刀子就會沿著數公尺長的鐵軌落下——
「愛麗絲,等一下。」
我止不住全身發冷,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臂、擠出聲音問道:
「我懂你的——推理,可是、要做這種事的話……」
愛麗絲舉起手,打斷我的話。從她手指的方向,也就是我的背後傳來踏過枯草的腳步聲。
我轉過身,發現發出腳步聲的人影從黑暗中慢慢來到稀疏的光明下。我吐了一口乾燥的氣,看到森先生的禿頭上還貼了好幾張OK綳。他身上沾染油污的羽絨外套緊緊扣上,腋下夾了一個小包裹。
「……喔!鳴海,另一位是,那個……」
森先生把視線轉移到我身後的愛麗絲。
「您好,初次見面,我是尼特族偵探,也是死者的代言人。」
愛麗絲用非常溫柔的聲音回答道。森先生撇了撇嘴角、點點頭。
「阿哲他們有跟我提過,只是沒想過會見到本人——啊,不——」
森先生因為寒冷而縮起脖子,環視陰暗的公園。這裡無論距離天上的光芒還是地上的光線都太遙遠了。
「其實我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在等人找到我。」
愛麗絲走近我身邊,再度抓住我的大衣。
「我只想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森先生輕聲說道。
「你們是用塑膠繩當繩索嗎?」
「對啊,銀二先生的小屋裡還剩了一堆。用塑膠繩捻成的繩索相當結實。」
森先生的說明刺痛了我的心。
「……那麼、那麼……」
我發出沙啞的聲音。
「真的是森先生……」
接下來我已經說不下去了。如果真如愛麗絲所說,這件罪行的犯人就不只森先生,一個人根本做不來。至少要有兩個人豎起鐵軌,兩個人甚至要到四個人拉繩子。然後還需要有人把銀二先生的屍體固定在刀子底下——
「鳴海,就是這樣,這就是答案。」
愛麗絲的手放在我的背上。
切下銀二先生首級的就是那天早上聚集在這個公園的街友,也就是銀二先生的夥伴們。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可能?如果真是如此,少校應該會看到事情經過啊!畢竟他是第一個抵達的。可是少校說他看到的時候,屍體就已經沒有頭了。」
我想收回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話。
難道少校也是共犯?難道少校也參與了斷頭行動嗎?
愛麗絲抬頭看看我,搖搖頭。
「少校的確是撒了謊,這個謊言導致我們犯了最初也是決定性的錯誤。可是他的謊言跟你想像的不一樣。」
「那……那是怎麼一回事?」
「少校不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
我盯著愛麗絲的嘴唇,反芻她話里的意思。
「畫面中早上四點半第一個出現在公園裡的人,不是少校。」
「那應該是我。」
森先生說道。
「是我第一個發現,打電話通知少校的。」
我凝視森先生的臉龐,原來順序相反,不是少校通知森先生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