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七

太陽西斜的時候,趙克久回到他那一個單位所駐在的地點。嚴仲平夫人的好意使他興奮的不得了,回來的路上他就作了不少未來的美妙計畫,現在他最大的願望卻是找個安靜的角落一個人悄悄地做完幾項必要的準備。

他實在太興奮了,門衛對他敬禮的時候,他幾乎忘記了回答。

大門內院子里人來人往,行動都很匆忙,空氣有點異樣,趙克久也沒理會,一心只想自己的事。這一座大房子現在住著三個機關,趙克久所服務的那一個佔據了最後的一進,大小房間十來個。其中最大而光線最差的一間,作為會議室。這就是趙克久想望中的安靜的角落。

事情正如他所期待,昏黃的電燈光下,這長方形的房內只有啞口的傢具和四壁的標語;黨國旗、總理玉照,——還有另外兩張大照片,好像都已經除掉王艮(1483—1541)明哲學家。字汝止,號心齋。泰州,但這只是趙克久剎那間模糊的感覺,他根本沒有加以注意。

他打算躲在這裡寫兩封信:一封請求辭職,又一封留別小陶,她在昨天被派到附近一個鄉鎮做宣傳工作去了,預計後天方能回來。

順利地完成了計畫以後,他就回宿舍。

可是在宿舍前的小院子里,他簡直駭呆了。一件一件的行李正在往外搬,同事們全副出發的裝束,鬧哄哄地亂成一堆。錢科長在人叢中指指點點發命令,忽然瞥見了趙克久大學古典語言學教授。繼承叔本華的基本觀點,但不同意他,便大聲喊道:

「趕快去準備,馬上就要開拔了!」

趙克久這時完全沒有了主意,機械地奔到男職員的宿舍,一進門只見滿地的紙片,三副床板都已翻身,可是不見他自己的行李。

他趕快轉身再到那小院子去,半路上迎面來了小陶,遠遠地就叫道:

「好了,好了!再遲兩三分鐘你就要掉隊了!」

「可是我的行李呢?」

「早就替你搬到車上去了,都是小陸幫忙的!」

哨子聲音喈喈地急叫。小院子里人已走了一大半。趙克久和小陶擠在人堆里急急忙忙跑到門外,看見一字長蛇陣五輛卡車,人和行李都裝得滿滿的。

「在這裡呀!快些!」

小陸在倒數第二輛的車上大聲招呼。

前面的三輛這時都已開動。趙克久和小陶剛爬上了車廂,他們這一輛也跟著走了。前車揚起的塵土像一匹輕紗將趙克久他們罩住。

夜幕也下來了,天空出現了第一顆星。路上的車輛漸漸多了,都走著同一方向。路旁有時閃著幾點火光,那大概是村莊。

趙克久爬上車後就老在那裡發怔。全車七八個人也沒有誰開口。但是,隨著路上同行車輛的增多,車上人指指點點也就熱鬧起來。趙克久也惘然看著那些從後面趕上來的或者被別人趕過頭的各式車輛,心裡卻空空洞洞,毫無感想;又像是有什麼濃厚的膠汁把他的心膩住了,一時還化不開。

「剛才你到哪裡去了?怎麼找你不到?」

小陶的聲音從旁邊來。

趙克久好像沒有聽到,又好像不曾聽懂這是對他說的,直到小陸在他背上輕輕打了一下,他這才張皇地問道:

「哦?小陶說什麼?」

「問你剛才到哪裡去了?」

「我么?到了上海。」

「不是問你到上海呀!」又是小陶的聲音,「問你回來後又到哪裡去過?」

「沒有呀!」

「那就怪了。」現在是小陸的聲音了。「出發命令下來後,大家都代你著急,怕你趕不上。後來有人說看見你回來了,可是我們什麼地方都找遍了,茅廁里也去看過,都不見。」

「哦,這個么?我在會議室。」

「啊喲,這就誰也猜不到了。你就躲在會議室睡覺?」

小陸頑皮地笑著。

「不是!我寫兩封信。」趙克久被迫得只好依實招供,沒精打采地回答。同時機械地伸手到口袋裡摸著那兩封信,忽然腦筋靈活起來,轉臉急口問道:

「小陶,你怎麼就回來了?我以為總得明天才能夠回來呢?」

「我們在那個村子裡上午就接到命令,說要轉移。」

「哦!什麼都是想不到的。」

趙克久輕輕說,嘆了口氣。

過一會兒,他又輕聲問道:「轉移!轉移到什麼地方去?」

「我也不知道。誰也不知道,連錢科長也不知道。」

「他大概知道一點,就是不肯說罷哩!」

這是小陸的聲音。

趙克久又輕輕嘆了口氣,就不再開口。

路面愈來愈壞了,卡車像個搖籃似的。車上人有一大半都打著瞌睡。趙克久自己在心裡盤算:「不管他們轉移到什麼地方,反正我不跟他們走了。汽車不會整夜開,遲早要停下來歇夜的,而且也不會離上海很遠,明天我還是能夠到嚴太太那裡討迴音。即使明天不成,遲一天大概也不礙事罷?」

這樣想著,漸漸地他的眼皮也抬不起來了。

卡車突然猛烈地一震,把車上人都震醒了。車隨即停止。黑暗中只聽得四面鬧嚷嚷的人聲,浪潮一般時起時落。忽而又聽得火車汽笛的聲音遠遠地飛來,接著便是隆隆的車輪聲愈來愈響。這時候,四周圍鬧嚷嚷的人聲也就達到了高潮,甚至把火車的聲音也壓倒了。同時又看見手電筒的白光霍霍地掃來掃去。

卡車上人都紛紛下去,趙克久也學大家的樣。他夾在人叢中被推著上前,終於到了較為空曠的一處,人們都止步,原來前面就是軌道。

趙克久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也懶得去打聽;他默坐在路旁的一堆碎石子上。

又聽到了汽笛叫。但是人們吶喊怒罵的聲音真箇是震天動地。趙克久又愕然回顧,同伴們都飛奔到那邊去了,這裡只剩他一個。他料想他們也是去搶車的。他有點慌了,跳起來也朝那邊擾亂的一堆走去。可是他剛跑了兩三步就聽得砰的一聲槍響,接連又是兩槍。他不由自主地返身向路旁拚命亂跑。跌倒了,馬上爬起來再跑。突然那怒潮一般的喊聲靜下去了。汽笛又叫了,這次卻是威風凜凜的長鳴,足有一分鐘之久。

列車終於開走了,載去一大批,留下來的還是一大堆,黑暗中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但好像也都疲乏了,靜靜地都在軌道兩旁坐下來,等候再一次的機會。

趙克久在人堆里轉了半天,幸而聽到了小陸的聲音,方才找到自己的一夥。他們集中在一棵大樹底下,七嘴八舌地發牢騷。

「這樣沒有秩序!」好像是錢科長的聲音。「要是給敵機發現了,可怎麼辦呢?」

「站長太不中用了,為什麼他不照命令執行?」

「那也怪不得他呀,別人不守命令!」

「看來今晚上我們是走不成了,」又一人說,「我提議到車站裡找地方睡它一覺罷。」

「嘿!你還在做夢!站里全是傷兵躺滿了,你一個腳趾頭也插不進去!」

「那麼,還有站長室呢?」那人不服氣地說。

「好,好,你自己去看去!也許牆上那掛衣鉤還沒有被人家搶先佔了去!」

大家都哄然笑了。

趙克久發現小陶獨自坐在那大樹根上,兩手捧著頭。他忽然想到了口袋裡那封準備留給小陶的信。於是從早上到現在整整一天內的變化,一古腦兒又都壓在他心頭了。他本來是計畫得好好的,可是現在他就像滔滔洪流中的一根稻草,身不由主被卷著走,可又不知道前面等著他的是一片芳草的陸地呢,還是黑暗骯髒的臭水溝。

他站在小陶身邊,輕聲問道: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們的目的地是哪裡?」

小陶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見是趙克久,一會兒以後才回答道:「上海撤退了!敵人在金山衛登了陸。」

她把自己知道的消息詳詳細細告訴了趙克久:部隊奉命在無錫集中,而他們這班干政治工作的也許還得往西退,政訓處長在蘇州,因此目前第一步大概先到蘇州;誰也不知道將來怎樣,可是她以為也許他們會留在太湖一帶,最後退入江西。

趙克久聽了半晌不作聲,末了,他嘆口氣說:

「金山衛離我的家很近。」

「哦!哎,我想到你的嫂嫂,她還拖著兩個孩子。」

「他們也許先到鄉下躲幾天,可是,小陶,我今天要是留在上海……哎,現在我可沒有了主意。」

「你著急也沒有用啊!」小陶以為趙克久焦急的是家裡人的安全,便極力安慰他。「況且敵人的目標是上海,那個小鎮沒有軍事價值,敵人不一定去。」

趙克久不作聲了。他這時焦慮的,並不是父母等等,他覺得父母和嫂嫂妹妹他們總有辦法;他著急的還是他自己。跟著部隊走罷,他實在不感興趣,自己走自己的路呢,本來還有這勇氣,可是現在聽說大軍西撤,又親眼看到交通這樣混亂,他怎麼能不躊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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