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三

「想不到你走的那樣快!前幾天你還沒有說要到漢口,怎麼一下子就變了方針了?」

「這哪裡是我變的?全是季叔呀!」

「那麼,慰勞團這回事,壓根兒就丟到東洋大海了?」「噯噯,看你那張嘴!多麼厲害。幾時學的,跟誰學的?」

「跟你學的啊!」帶著吃吃的笑聲。

「噯,說正經話,你贊不贊成我到漢口?」

「不贊成!」聲音里含著笑意。

「為什麼不贊成?」

「哦!怎麼又問我了?個把月前,你自己就說過:去漢口,不過是逃難罷哩!」

「噯,可是,一個月過去,情形是有點不同了。」

「現在那邊也有抗戰工作了,是不是啊?」

「啊,好利嘴!這回定不饒你!」

高跟鞋清脆的閣閣的聲音,一前一後從迴廊那端的月洞門出來。前面跑的一位長身細腰,瓜子臉,雪白挺括的護士衣,露出棗紅絲絨旗袍的下擺;後面追的一位身材比較矮些,可是矯捷伶俐,穿的一身玄色雲霞緞的夾旗袍,頸上圍著一條雪白的絲巾。

前面的是蘇辛佳,後面的是嚴潔修。

兩人邊跑,邊追,邊笑,看看到了迴廊盡頭,蘇辛佳突然轉身,背靠在一道玻璃門上,一把抱住了追上來的嚴潔修,輕輕喘息,吃吃地笑著說:

「好了,潔妹,就饒了這一回罷!咱們說正經話兒。」

「呀,呀,倒好像是我在那裡頑皮!」

「不管是你是我呀,玩笑一番,對於衛生是有益的。真該謝謝你,潔妹,好多天來,我沒有這樣笑得痛快了!」

蘇辛佳一邊說,一邊推開了那玻璃門,拉著嚴潔修進去。這是護士小姐們換班時的休息室,現在靜靜地一個人也沒有。

兩人在靠窗的一張藤的長沙發上坐了,手拉著手,脈脈相視,好久都不開口。

「上次聽你講起那個慰勞團,我興奮的連吃飯也不知道是什麼滋味,」蘇辛佳眼望著天花板,幽幽地說。「我又替你高興,又嫉妒你。爸爸看見我心魂不定,他也很難過,第二天早上他悄悄對我說:你也和潔修他們一塊兒走罷,我是放心的。爸爸太愛我了,我那時高興得落眼淚。可是我對爸爸說:我不去!爸爸放心我,我不放心爸爸,況且,還有媽媽呢!媽媽的傷還沒收口,還不能起床,我不放心她,她也不會放心我的!可是後來你們的慰勞團又弄不成了,爸爸似乎卸下了一副千斤擔子。他跟我開玩笑說:這倒是不了自了,省得你去又不是,留著又害相思病。」

「哎,別提了,叫人生氣。季叔奔走了三天,還是得不到官方的許可。中國人沒有慰勞中國軍隊的自由,怪不怪呢?陳先生早就料到這件事辦不成功,為的我們是要到北方去慰勞『非嫡系』部隊。季叔先還不肯相信他們的氣量那麼小,後來碰了釘子,他不能不信了,可是他就對於上海的事情也冷淡了。剛巧我們的廠要搬漢口了,他不管爸爸還有點不大願意,他定要去照料,骨子裡還不是他自己想換換空氣。可是,辛姊,為什麼你不贊成我也去?這一向,我待在上海也悶的難受!」

「為什麼不贊成呀?」蘇辛佳柔媚地笑著說,「捨不得離開你呀!」

「噯,噯,說正經話,到底為什麼呢?」

「為了你這裡空氣是越換越壞的!」

「哦!」嚴潔修睜圓了她的大眼睛。

「越換越壞,不騙你。」

「總不能比這裡再壞些。」

「不信你去試試。」

「噯,辛姊,別逗著玩了!你聽誰說的?是不是陳先生呢?」

「不是。姨媽家的二哥和三妹來信說的。」

「也有人釘他們的梢么?」

「不是!這兩個是埋頭讀書的好學生,這些麻煩他們還沒有資格享受。他們信上說,漢口是一片太平景象,那種繁華享樂的空氣連他們也有點受不住呢!」

「可是我們這裡也何嘗不是這樣的?辛佳,這一向,你在醫院裡盡義務,你天天看見的是傷兵,可是,你到我家裡住上兩天看看,——噯,前天大伯走了,這才稍稍好些。」

「不過上海總也還有人在做抗戰工作,漢口呢,哎,茶館酒樓熱鬧得很,牆上還貼著『莫談時事』的帖兒。上海深更夜靜聽到炮聲和機關槍聲,漢口呀,旅館最多的那條街上就只能聽到胡琴聲、打牌聲。有幾家旅館,堂而皇之開著煙燈,一間房七八枝槍,門外還有人在候補呢。九點鐘一過,不論大小旅館,擁進擁出的,全是妓女,客人點她們的戲,有《蘇三起解》,也有《義勇軍進行曲》;——潔妹,你想想,《義勇軍進行曲》也給那些混賬的男人當作尋開心的東西!」

蘇辛佳的聲音越說越低,終於垂頭不語了,捏住了嚴潔修的那隻手卻重重用力捏著。嚴潔修也像喝了一杯苦水,蹙著眉尖,說不出話來。

桌上的一隻鬧鐘滴搭滴搭地走響,外面傳來了隱隱約約喧鬧的聲音。

「所以,潔妹呀,」蘇辛佳拿起嚴潔修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我不喜歡漢口,也不贊成你去漢口。你覺得上海那些抗戰工作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你不如到這裡來,咱倆天天在一處。這裡有意思。這裡收的全是傷兵,全是小兵,沒有官。伺候小兵,這才有意思。爸爸也說過:要不是小兵,他也不來盡這義務了!」

「噯,可惜我不是學醫的。」

「那要什麼緊?學著就會了。每次爸爸動手術,做他助手的總是我。」蘇辛佳的長眉一揚,忍不住心裡的一團高興。「爸爸說再有三個月,就該我自己來動手了!潔妹,你想想,三個月就學會開刀,那多麼容易呀!」

「可是,辛姊,你是大學醫科讀了三年的,我呀,我想想真糟,我在工科才讀了半年,——有時我覺得真該再讀書,然而,這樣亂鬨哄的……」

突然蘇辛佳搖手打斷了嚴潔修的話。外邊傳來的那嚷鬧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海潮似的一片聲中卻跳出幾個巨浪:「鬼話!騙誰呀?老子不受騙了!」接著又聽不清了。

「啊,四點二十分鐘了。」嚴潔修看著桌上那鬧鐘吃驚地說,「怎麼還不見季叔來呢?」

蘇辛佳點著頭,似乎在回答嚴潔修,又好像叫她不要說話。她還在傾耳細聽外邊的鬧聲。

「那是什麼?是不是傷兵們?」

「是的!」蘇辛佳嘆口氣說,「大概又是和管理員發生了衝突了!這醫院辦的很糟,院長官僚氣十足。爸爸只能管手術房和病房。他說:我貢獻了我的技能,盡心而已。潔妹,什麼事都不能給官僚去辦。我看爸爸在這裡,十分本事只當六分用,吃力不討好。」

「可不是,前天我去看望伯母,她也說老伯白賠了辛苦還受氣呢!自己的太太躺在床上,可是老伯忙著醫院裡的工作,有時候整天整夜都不回家,反倒打電話給同行朋友請他幫忙替自己的太太換藥。」

「噢哦!是有這麼一次。來了大批重傷的,忙了一天又半夜,連我也抽不出工夫回家給媽換藥。媽這傷沒有大妨礙,可就是她上了年紀,不容易收口。」

「這幾天,傷兵來的多麼?」

「不很多。」

「就要大批來了!」

「你怎麼會知道?」

「我有耳報神。」

蘇辛佳扁著嘴,尖著手指在嚴潔修臉上劃著羞她。嚴潔修一把捏住了蘇辛佳的手:

「你不信么?告訴你罷。這耳報神你也認識的,就是那趙克久。」

「哪一個趙克久?」

「難道有兩個么?不管怎的,我說的是現在幹上了什麼部隊的政治工作的趙克久。他來看過我兩次了,真神氣,可惜那身軍裝不大稱身些。」

「哦,哦,想起來了!是那個趙克久!」

「他也來看過你么?」

「沒有。可是他去找過羅求知。」

「羅求知常來看你么?」嚴潔修的大眼睛忽然機警地閃了一下。

「差不多每星期總要到我家裡一次。」

「他跟你談些什麼?問到我么?問到季叔和陳先生么?」

「有時問到。可是我也忙,在家的時間少。這裡他是不大來的,偶然來一次,也不過在爸爸的辦公室內坐一坐就走了。」

「他還問到別的人么?」

「也許。可是我記不起了。」

嚴潔修不再問了,她那一雙機警的眼睛一閃一閃地望著蘇辛佳,她心裡卻在盤算,怎樣開口把羅求知的不光明的行為告訴她?究竟要不要告訴她?還沒盤算停當,忽然外邊那吵鬧的聲音又激烈起來了,一片聲喝「打!」

「我去看一看!」蘇辛佳匆忙地站了起來,「潔,你坐一會,我就回來。」

外邊的喧嘩的浪潮比較低一點了,有人忿怒地大聲說話;嚴潔修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幾句:「你們什麼都吃………從活人的血,直到死人的骨頭……平時你們吃空額,吃弟兄們的服裝,開拔的時候你們吃開拔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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