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

天亮以後不久,炮聲略稀,歪面孔石全生拖著一雙疲倦的腿,在回「家」去的路上。

頗有幾分寒意的濕風迎面而來,像冷水一般,浸到骨髓;歪面孔低著頭,別轉臉,渾身抖索,心裡只想快走,可是那兩條腿硬不聽話,——不,即使腿還能勉強「加油」,無奈他的背脊骨只顧彎縮,不肯挺直了。似乎整夜的彎著腰背的工作已經把他的脊樑壓斷了。

街燈還沒有熄。在鉛板似的天宇下,這些街燈還在逞強,像一些芒角的星,叫人看了會感到不祥的預兆。

歪面孔縮緊了脖子,咬緊牙關,臉歪得更加難看。前面是海格路。五層樓的一座公寓雄踞在路角。歪面孔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望見了密茂的叢莽,踉踉蹌蹌奔到這大建築的牆腳邊,身子就倒下去了。這一條馬路辯證法源出於希臘文dialektiketéē,意為進行談話、,最近也跟其他的同類學樣,一些大商店的玻璃窗上都釘了交叉的木板,好像漂亮的臉上貼著十字形的橡皮膏。歪面孔背靠著的,正是這麼一個大窗,裡邊花花綠綠陳列得滿滿的,全是女人和孩子們用的冬季服裝。

這時候,大小鋪子都沒開門,風掃著洋梧桐的落葉,在路中心旋轉不休。三三兩兩的難民背著包裹箱籠,甚至破舊的鍋壺碗盞,扶老攜幼,像一條繼繼續續的虛線,從路南流向路北。他們大都是奔波了一整夜的了,臉色灰敗,異常困頓,眼睛卻都睜得大大的,定定的。

老的一對,還拖著個五六歲的孩子,似乎再也走不動了,也到歪面孔坐的地方來休息。歪面孔剛轉過頭去,朝這三個看了一眼,那孩子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老婆子一面把孩子拉到懷裡,嘴唇扭動著,像是哄那孩子莫哭,可是沒有聲音,一面也望著那張灰白而帶青,但兩隻眼睛卻紅得可怕的歪臉兒發怔;一刀刺通她兒媳的那個鬼子兵的兇相又浮現在她眼前。

「不怕,阿毛,他不是……」老頭兒也有氣沒力地說。

歪面孔也有點覺到了,低了頭,搭訕地問道:「哪裡逃來的?」

「遠得很呢!」老頭兒吁口氣回答,手指著南方。「昨天走了半天,昨夜又是大半夜,在那邊鐵絲網外邊進不來,等天亮,……兩天沒有吃了。」

「這是你的孫子罷?」

「外甥。」老婆子回答。「就剩他一個。」

「兒子呢?」

「給軍隊挑子彈去了,」老頭兒說時臉色忽然大變,像有個什麼東西塞住了他的喉嚨,再也說不下去,只是搖頭。

嗡嗡的聲音從天空來了,三架一隊的飛機掠過那五層大廈,冉冉向西而去,可又折而向南,愈飛愈低。偎在老婆子懷中的孩子又驚叫起來。

歪面孔也本能地心房一縮,卻又笑道:「不怕,這裡是不怕的。」

孩子果然不怕了,卻又嚷餓。老婆子不理他,自言自語道:「全是大鋪子,全是高洋房,也沒見個賣大餅的。」這話可提醒了歪面孔,他伸手到衣袋裡摸出一塊很厚的大餅,遞給那老婆子道:「給他吃,小孩子是餓不起的。給他。」

這一角大餅,是夜來廠里發的「半夜餐」,——每人一斤大餅,兩個鹹蛋,開水隨便喝多少;工人們都說嚴老闆花的還要多些,可是蔡永良從中做了手腳。歪面孔總是多喝開水,少吃餅,鹹蛋完全不動,帶回「家」。昨晚周阿梅和蕭長林又把他們吃不完的大餅都送給歪面孔,造成了抗戰以來歪面孔在食糧方面最高的紀錄。

「不要,你留著自己吃罷。」老頭兒和老婆子同聲謙讓。可是看見那孩子的多麼貪饞的樣子,老婆便從那角大餅上拗下一塊來,將其餘的還給歪面孔,連聲說,「夠了,夠了。」

歪面孔也不再客氣,站起身來,兩手插在衣袋裡,便回「家」去了。

他沿著海格路走了一段,然後轉進一條橫路,橫路走完,是一條嘈雜齷齪的小街,「第×難民收容所」就設在街盡頭的一所廢置的什麼工廠里。

這裡是被越界築路四面包圍起來的所謂「島形」中國地界。在大上海,有不少這樣的「島」。中國警察在這樣的「島」內行使職權,然而進出這「島」的時候,人與武裝須得分開,而且還須辦手續。

「第×難民收容所」位於這「島」的中心部分。這廢置的什麼工廠也不是什麼大規模的,廠房就是弄堂式的民房,不過大門倒很堂皇,而且裝有鐵柵。

最近個把月來,這小小的「島」上居然也享受到一些「戰時景氣」了。從東戰場的大城小鎮乃至村莊,從江灣、吳淞、南市、閘北,貧富不等的難民,總有十之六七都往就近的而且好像是「保險」的兩租界跑;終至這「島」上也憑空添加了上千的三四等的逃難寓公,從他們的一天一天癟下去的錢袋裡貢獻出他們的消費力,助成了這「島」上的繁榮。

現在,秋季早晨的寒冷的濕風照樣也吹過這裡那些狹窄曲折而齷齪的街道,照樣也使得那些擠在破舊而陰濕的平房和樓房裡的人們索索發抖。但是各種攤子,各式各樣的負販,早已熙來攘往,將那幾條狹窄而曲折的街道,塞得滿滿的了。「第×難民收容所」的大門前,因為街道寬了些,彷彿也能算是個「廣場」,便麕集了全「島」的精華。

這裡叫賣的,有烤番薯、白糖粥、大餅油條,有點兒發霉的麵包、偷宰的死牛肉、「花生大王」、五香豆腐乾;居然還有個敞開著對襟排鈕藍布短衫的漢子,頂一個廣漆鑲銅的大托盤,盤裡油亮晶晶的,是一些熏烤的豬腸、豬肚、豬心肝,還有素雞、素火腿。

「第×難民收容所」大門鐵柵兩旁的階沿上,又有幾個賣舊貨的地攤;這是逃難寓公們姑妄為之的窮辦法,內中甚至也有住收容所的人們的一份兒。明明知道不會有主顧,然而總存著萬一的希望。肚子不滿足,比什麼都嚴重。

歪面孔擠過了那些飲食攤販的縱深陣地,各種食品的香味刺激起他的食慾,簡直是難熬。想起自己和家裡人已經多少日子不見油了,便望著那漢子的托盤只管發怔;特別是那彎彎的粗圓而晶亮的豬腸叫他連吞下幾口饞涎。他心裡咒罵蔡永良刻薄:為什麼老是鹹蛋,不換點花樣,——比方說是豬腸?如果那頂托盤的漢子肯和他交換,那他就樂極了,而且他相信老婆也不會罵他的。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已到了鐵柵門前面。照例有不少黃瘦的臉兒嵌在鐵柵的方格里,眼眶陷落的那些眼睛特別見得大,都貪婪地注視著柵門外那五光十色的飲食擔。能夠這麼自由自在飽一會子「眼福」,在他們已經算是交了運了,因為那個常常罵他們是「饞鬼」的鐵面稽查這時還在床上尋他的好夢,——但也許在夢中他正揮起皮鞭趕這批「饞鬼」們回到各自的鋪位上去。

在那些貪婪飢餓的眼睛中間,歪面孔看見了他的十歲女兒阿銀,小臉兒夾在兩個大人的枯柴一樣的胳膊中間。歪面孔下意識地將手摸進衣袋,抓住一塊大餅,就進了鐵柵門。阿銀也眼尖,立刻就從人堆里擠出來,追著叫「爸爸!」

「哦!」歪臉上浮過一絲笑影,「拿去——吃!」

一小塊的大餅放在阿銀手裡了。阿銀接了,又跳回到鐵柵門邊,好像光是朝外邊看看也能叫嘴裡的大餅更加有味似的。

歪面孔走過了職員辦公室外邊的空場,穿進一條弄堂,前面又是個空場,場上有兩三個大的垃圾堆,這是以前那工廠遺留下來的,有些小難民爬在那裡掘著挖著,希望能夠撿得什麼值錢的。對著這空場,是一排五間的起碼樓房,但內部的隔牆已經拆掉一些,變成了上下四大間。歪面孔走進了樓下第二間,靠窗有一張破席子,他的老婆坐在上面,攤開了他們唯一的奢侈品——質料尚好然而骯髒不堪的棉被,在捉臭蟲和虱子。

這破席子所佔的空間就是歪面孔的「家」。

歪面孔剛坐在席子上,就急急忙忙把兩個口袋裡的大餅和鹹蛋挖出來,都放在老婆跟前。等到兩個口袋都空了的時候,他吁一口長氣,就仰身倒下,似乎他全身的精力到這時候當真完全榨乾了。

鹹蛋和大餅將房裡其它難民的視線陸續吸引過來。從天亮到天黑,永不會停止的啼飢號寒,咒罵口角,怨天尤人,男女老小的聲音,這當兒漸漸沉靜下來了,最後,只剩幾個發燒的病人還在喃喃不休地說昏話,還有,害了三天肚子瀉的一個中年漢子和一個女人雖然也瞪大了眼睛望著那一對白得出奇的鹹蛋,嘴裡卻還是「啊唷,啊唷」地叫著。但不到一分鐘,訴說和咒詛的聲音又高了起來,將病人們的呻吟和囈語都壓下去了。

這一間狹長的房間,算面積不過10×25尺,中間一條十字走路,但「家」的單位卻有十個,男女老小足有四十多。白天,一些精力還好,兩條腿還撐得住身體的人,都不願意悶在裡頭吞那又辣又臭的穢氣,受著臭蟲虱子不斷的騷擾。但最近,再也撐不起來,而長日蜷伏在草席上的,已經陸續增加到一打之數。那幾位昏昏沉沉發燒的,據同房間的一個干過洋行跑樓的小白臉說的俏皮話:「賽過一隻二號氣爐」,因此穢濁的空氣內更增加了溫度和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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