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趙克久兄妹倆一走進鎮街,就嚇了一跳,一切都和他們出來的時候不同了。滿街鬧哄哄地,人來人往,店鋪都收了市,只開半扇門。老闆和夥計都站在店門前,指手劃腳發議論。沿街地上,坐滿了難民,男女老小,哭的哭,罵的罵。

原來是:車站上那些兵都開進鎮里,佔住了國民小學,又把土地廟的難民全部轟出來了。

他們向前又走了幾步,就看見了兵。萬昌油鹽雜貨店門口就有兩個,槍掛在肩頭,隨便站在那裡,十分疲倦的樣子。

趙克芬好奇地打量這兩個兵的裝束。突然一聲吆喝,那兩個必恭必敬來一個立正。趙克芬倒嚇了一跳,回頭去看,一個矮胖子軍官大搖大擺走過去了。後邊不遠,是十來個老百姓個統一的、進步的、有規律的發展過程,資本主義社會是充,都掮著稻草或木板。最後押著的也是一個兵,手裡拿著一根青竹梢,一路舞著,呼呼作聲。

再往前走,兵越來越多。幾條狗躲在沿街小巷裡拚命狂吠。昏暗的路燈光下只見人影憧憧,挑著行李和子彈箱,都是向著國民小學那條路去的。一條黃狗大膽地跳出巷口來,吠了兩聲,又夾著尾巴逃進巷裡。

「哥哥!」趙克芬拉住了克久。他們這時正走到了他們家所在的小巷的口子上。趙克久不理,挺起胸仍舊向前走。這鎮只有一條直街,國民小學就在直街的東頭,而土地廟則離國民小學不過幾十步路,可已經不在市街的範圍以內。趙克久是想到這兩處去看一看。

趙克久這時的情緒很激動。他心裡亂紛紛,正和街上的情形差不多。他自己也說不出理由,為什麼要到國民小學和土地廟去看看,他只覺得有一個東西熱辣辣地在他心頭爬抓。他渴望抗戰,曾經為此吃過苦上《九疇》(即《尚書·洪範》)。東漢時出現許多製造預言的,而現在,開往前線去的部隊駐在他鎮上了,他不去看一看,今晚上就會睡不著覺的。

一群小孩子慌慌張張從對面跑來。夾在他們中間的,還有兩條狗,興奮非凡,在孩子群中鑽進鑽出,又時時跳到街旁,轉身向後站定,昂頭吠幾聲,好像是保護那一群孩子的。

趙克芬眼快,看見那孩子群中有她的小侄兒,就叫道:

「小良,小良!哪裡去?」

「看黑尖(漢奸)呀!大兵捉到了黑尖了!姑姑,黑尖也是有眼睛鼻子的!」

小良一邊回答,一邊仍舊和他的同伴們跳跳蹦蹦向西而去。

孩子群中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回過頭來說:

「芬姊,不要去!大兵要打人的!」

趙克芬便站住了。可是克久拉了她仍然往前走,克久一聲不出,腳步卻愈來愈快。

國民小學那座口字形的房子隱隱約約看得見了。這裡街道上更冷靜,也更黑暗;店鋪和住家都把大門關得緊緊地,只有門縫透出來的一點亮光。趙克芬挽住她哥哥的右臂,跟著急走,有一些好像是瓶瓶罐罐的東西時常絆她的腳。忽然她一個踉蹌,「噯」了一聲,身體便向前跌去,趙克久趕快把她抱住,可是他自己的腳也被什麼軟綿綿的東西絆了一下,兩個人便同時跌倒了。

一道電光突然在他們身上晃了一晃。借這電光的一晃,趙克久瞥見地下全是些打爛了的瓶瓶罐罐,而絆他們一跤的,卻是難民用的半張草荐。兩兄妹互相攙扶著跳了起來,突然那電光又射到他們臉上,同時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站住!」

全身武裝的一個兵走到了距離他們兩兄妹三四尺的地方,又打起手電筒,對準他們身上身下照了一回,就厲聲盤問道:

「幹什麼的?」

「不幹什麼,來看看。」

趙克久回答,心裡那股熱望已經逐漸冷下去了。

電光又射在趙克久臉上。趙克久不耐煩地轉過臉去。另一個兵,也是全身武裝,這時跑上來喝道:

「搜一搜!站住,不許動!」

趙克芬嚇得臉色也變了,躲到克久身後,忽然拉了他一下,撒腿就跑。第一個兵馬上舉起槍來。趙克久忙叫道:「克芬!不要跑!不用怕!」又向那兩個兵解釋:「她是我的妹妹。我姓趙,本鎮人,聽說你們部隊來了,特地來瞻仰瞻仰。」

「你是鎮上幹什麼的?」第二個兵又問。

「不幹什麼。我的家在這裡。」

趙克芬又回來了,搶著說:「我們的父親就是本鎮的鎮長趙朴齋。」

兩個兵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又是那第二個兵說:「不管你們是什麼,可不能隨便放。走!帶你們去見連長!」

趙克久兄妹於是被押進了國民小學,被放在本來是校役室的小房內。整個國民小學這時像一個戲園,人聲雜亂,趙克久他們被禁的那小房外邊也不斷有人來往。然而趙克久好像都沒有聽到。這時候,他的心上只有一個感想:他抱著熱忱要來瞻仰,他固然進來了,然而進來的方式卻竟是這樣!

趙克芬緊緊地挨在她哥哥身旁,一會兒摸著趙克久的手,捏了一把,一會兒又在他耳邊低聲喚著「哥哥」,似乎生怕她挨著的這個人突然換了一個陌生人。趙克久卻只麻木地應著「嗯」,一句話也不說。

「哥哥,」趙克芬低聲說,「他們就是這樣的么?他們要拿我們怎樣啊?」

「不管他!」趙克久不耐煩地回答,但又抱歉似的挽著克芬的肩膀,柔聲安慰她道:「不要怕!用不到害怕!」

這樣被冷擱著大約有半點鐘,一個兵來帶他們出去了。他們走過一個教室,看見裡邊火光熊熊,牆角一口大飯鍋,兩三個兵正把教室里的桌凳劈碎了當柴燒。他們又走過操場的一角,只見那鞦韆架已經倒在地下,蹺蹺板也不見了,操場上已經到處是一堆一堆的糞便了。最後,他們被帶進了校長室。這恐怕是全校唯一的還沒有十分走失原樣的一間房。鋪著白布的長方桌子上擺著一盞洋油燈;幾個空酒瓶,還有些酒杯,圍著這洋油燈,像是一座城和一群碉堡。

趙克久兩兄妹進去不久,就聽得托托的皮靴聲,猛然又聽得門外一聲吆喝:「立正!」接著就看見中等身材的一個方臉軍官走了進來。

那軍官似乎有幾分酒意,而這一點酒也使他心情愉快。他眯起眼睛打量著這一對兄妹。趙克久穿的是白帆布西裝褲,短袖大翻領襯衫,白帆布跑鞋;趙克芬是藍地小白花的短袖綢旗袍,兩根小辮子分垂在耳旁。兩個都是團團的臉兒,不過那妹子的皮膚白嫩得多,而且她的一對眼睛也比哥哥的黑而且大。這兩兄妹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是學生。

那軍官咳了一聲,就對趙克久說:

「她是你的妹子?你們的老子是本鎮的鎮長?咳,可是你們該知道,軍隊駐紮的地方不準隨便亂闖,我們不認識你們是誰。漢奸多得很哪!剛才我們還抓住了一個!……」

趙克久聽他一開口就拉到漢奸,心頭那股悶氣就忍不住要發作,然而還沒開口,卻見那軍官轉臉朝門外喊著:「孫排長!」

門外應了聲「有」,接著就進來一個濃眉圓眼大嘴巴的漢子,直挺挺地垂手立正在門邊。

「帶他們到本鎮趙鎮長家裡,問趙鎮長,這兩個人是不是他家裡的!」

那軍官這樣下了命令,也沒再向趙克久兄妹看一眼,就托托地走出去了。

趙克久兄妹跟著那孫排長回家去,一路上三個人都悶聲不響。快到趙家巷口的時候,那孫排長忽然問趙克久道:「是不是在上海念書的?什麼大學?」

「是的。同濟。」趙克久懶洋洋地回答。

「聽說上海的老百姓很好,愛國。慰勞品天天往部隊里送。

餅乾呀,罐頭呀,毛巾襪子呀,堆的山一樣高!」「可是我們這裡的老百姓也很好,」趙克芬搶著說。「你們卻太不客氣,動不動就給人一頂漢奸帽子戴!」

「哎,上級的命令哪!」孫排長不好意思地嘻開大嘴巴笑了笑。

「漢奸是有的,可惜你們抓不到,」趙克久介面說,還有點忿忿然。「而且鄉下地方漢奸也很少來,漢奸住在大城市裡,闊得很呢!」

「我們不知道,」孫排長收起了笑容說。「上級叫怎麼辦就怎麼辦。」

趙克久又問道:「你們在這裡要住多少日子?」

「不知道。」

「你們是哪一個部隊的?有多少人?」

孫排長遲疑了一下,這才說:「不能告訴你。軍事秘密。

這是上級的命令。」

這當兒,他們已經到了趙府大門外。從黑暗中跳出來的一條花白狗搖著尾巴歡迎兩位年輕主人,克芬伸手拍著那狗,連聲喚著「阿花」,搶先就跑進了大門。

在大門口,趙克久站住了,對孫排長說:

「現在該可以放心了罷?要不要進去對一對呢?」「哎,連長的命令,」孫排長不好意思地回答。「總得進去見過趙鎮長,回頭我好報告。」

大門內是相當寬闊的一個院子。兩株梧桐茂盛的枝葉差不多佔領了整個空間。大廳上有燈光,而且人聲嘈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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