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喉嚨處的劇烈痛楚,讓我從淺眠之中恢複清醒。
痛的地方不只是喉嚨,以雙手為中心遍及兩腿、背部各處。後腦一帶也不時傳來抽痛的感覺,我伸手一摸才發現已經腫了起來。
過於堅硬的床板感觸,馬上讓我知道自己現在處在什麼地方。
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橘色的電燈泡。運作時發出怪聲音的暖爐,以及夏天時會飄散出更為醜惡氣味的廁所。牆壁上沒有窗戶。這裡正是我害死小倉的懲罰小屋。
被關進這裡對我來說已經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所以沒有馬上注意到站在門口處的時任。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的?我完全感覺不到她的氣息,簡直就像已經融入了這個房間一樣。
「醒來了嗎?先喝點水吧。」
時任用下巴比了比床邊,那裡有瓶瓶裝水。
「那些低等的信徒,對待你的態度似乎有些粗暴哪。怎麼樣,體會過私刑的皮毛之後,有什麼感想?」
我完全提不起氣力,只能依照時任的話語行動。
我從床上起身,喝了一些水,還稍微嗆到了一下。
從門縫處有光線透進來。宛如反射白雪的強光,是晴天時特有的光景。我無力地看向時任,心想自己大概昏睡了大半天了吧。
「我現在才知道,原來這裡是這麼恐怖的一個村子……」
「他們平時都是很溫和的人,其中也包括酒行老闆哪。不過,做得有點過分了。讓人不忍心直視。」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時任依然以宛如戴著面具般的空白表情專註地盯著我。
「你們這些人,難道也打算以同樣的方式對待陽咲嗎?」
唯有這點是我無法饒恕的,即使今後我會被迫成為教團的一分子,在這件事上也絕不會有所改變。
「『吾等』之中的『我』其實不太喜歡跑步,對暴力則更為厭惡。但是,其中也有熱切喜愛暴力者。這種程度的個性,還在容許範圍之內。」
「你說個性……」
我聽起來只覺得是在開玩笑。時任難道是想說這不是她的本意嗎?
「即使成為『吾等』之中的一員,你依然可以讀喜歡的書喔?」
我將視線從時任身上移開。
「會感到害怕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除了這條路之外,你別無選擇。」
時任加強了語氣。
「小倉的屍體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上了。別說是屍體,就連他曾經是設施職員的事實,『吾等』也能夠加以隱蔽。你已經親身體會過信徒們的團結程度了,對『吾等』來說,小倉只是個餌。那個首飾,正是小倉已經好好完成他身為祭品應盡本分的證明。那就是那傢伙的個性、他的職責。你能夠理解這段話的意思嗎?」
我默默地搖搖頭。
「比如說,即使你或目前下落不明的陽咲向警方自首,結果也只是會被當成虛構事件處理而已。一方面沒有屍體,就算萬一警察真的展開搜查,也不可能累積足夠的狀況證據。絕不會發生逮捕或起訴等狀況,有罪定瓛就更不用說了。」
時任逐漸靠近床鋪。
「也就是說,唯有『吾等』能夠療愈你內心的罪惡感。」
我緊緊閉上眼睛,凍死的小倉屍體從黑暗中向我逼近。時任的意思是,這次殺人事件是整個教團精心規劃的?
不,我肯定這是出於我自身意志的殺人。時任說過,她有辦法排解我的罪惡感。
「基於同樣的理由,陽咲也一定會回來。不論是什麼樣的生物,都存在所謂的『生存圏』,而『吾等』的世界非常狹小。哎呀,你真是了不起哪,居然還能讓陽咲逃離村子,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請你不要對陽咲、對樹做什麼。」
「當然。從一開始,『吾等』的目的就只有你一個人而己。」
「樹回來之後,我還能跟他見面嗎?」
「這點無法向你保證。不過,若是你能夠晉陞到『吾等』之中的『我』這種地位,樹就可以過著待遇比較好的生活。在暗中守望著重要的人,這樣也不算太糟吧?」
「陽咲也是?」
不知何時,時任已經坐到了我的身邊。
「如果你那麼想和她在一起的話,最好設法攏絡那些人。最好努力準備能夠發揮你內心殺意、為殺意而存在的舞台。因為你們已經無路可逃了。」
時任的語氣中含有幾分憐憫。
我低下頭,稍微搖了搖頭。
「請讓我考慮一下。」
「可以,時間很充裕。只是希望你不要忘記,你是在這裡,以自己的意志殺掉小倉的。千萬不要有自殺之類想法喔,因為你對我來說是有必要的。」
時任站了起來,一頭長髮隨之輕飄飄地搖曳。
時任離開小屋時扣上木門門扣的聲音,聽來格外刺耳。
已經,無路可逃了。
時任離開小屋後,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趴倒在小屋的地板上了。或許剛好就是小倉死時所在的位置吧,我也不確定。不管對任何事都提不起勁了。雖然暖爐點著,但感覺越來越冷。時間已經是夜晚了。因為還有從牆縫中吹進來的風,所以我應該不會死於一氧化碳中毒吧。
像只毛毛蟲一樣縮成一團後,我一方面覺得自己這麼做很蠢,一方面也有種舒暢的感覺。小倉死時所在的冰冷地板讓我知道自己根本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雖然我那時殺死的人是小倉,但也可以說殺死的是我自己。現在樹不在這裡,而我也自己放棄了母親和陽咲。什麼都沒有了。我原本希望能和陽咲、和樹一起過著充滿歡笑的日子;然而,我卻自己斬斷了和他們之間的緣分。本來應該是成功守護他們兩人,自己也獲得幸福才是的。
意識逐漸變得缺乏連貫性,我開始不想再像這樣苦惱下去了。教團會原諒我、認同我。時任很溫柔,讓我想要把自己交給她。我在尋求的是一種確切的溫暖。原本應該可以從母親、陽咲那邊獲得的,但我卻眼睜睜放手錯過,所以,現在只能接受眼前的現實了。變化已然來臨。我感到非常困。要是就這樣睡著的話,我就會變成白色的空殼,或者是其他某種東西。再也無法三個人一起生活——即使是如此微小的願望也將永遠無法實現。
在事情變成那樣之前,我扭轉了身體。
放在床上的是已經變得髒兮兮的包包,映入我的眼帘。根據時任的說法,我再也無法和樹、陽咲見面。既然如此,至少希望能夠先留下些什麼。留下出現變化之前的自己。由於起初是出於無法原諒小倉對樹的暴力行為,所以發誓要進行報復的,因此,我想留下一些有意義的訊息給樹。記得樹說過我是他小說中的主角,所以,這種時候應該可以讓我稍微耍帥一下吧。希望在樹回來之後能讓他想起我,並且露出笑容。
我打開了自己的包包。
我拿起因為受到融化雪水影響而變皺的交換日記。在翻開日記之前,腦海中閃過陽咲和樹令人懷念的面容。我在不知不覺間開始念念有詞,藉由一再重複同樣話語的方式,努力維繫著持續搖擺不定的意識。
好想見你們、希望三個人能夠再次相聚……
我翻動日記,在朦朧之中突然想到,之前明明特地從樹遺留在小屋裡的包包中拿走了日記,但卻直到現在都還沒有讀。
我開始瀏覽,越往下讀,原本焦點渙散的視野就變得越清楚。到了後來,我甚至在地板上攤開日記,投入全副精神閱讀其中的每一個字。
樹的文筆——他在寫的冷硬派小說,多半也是這樣吧——其實相當熱血。樹以從他平時口吻無法想像的懇切態度訴說,鼓勵我不可以放棄。在懲罰小屋中迎接新年的樹,或許正是用那因為受到寒氣與侵蝕身體的高燒影響而發抖的手,寫下這些內容的吧。我不由得覺得他和陽咲有點像。不論自己處於多麼絕望的狀況,依然不忘記關心他人。
『正如同你希望我能夠獲得幸福一樣,你能過得幸福,那也就是我的幸福。』
我可以感覺到,樹的一字一句都正逐漸滲入自己寒冷的身體。
大哥說了,不論弟弟做了什麼都願意加以寬恕,希望彼此能夠再次見面。
***
晚上十點五十五分。
結束教團例行會議的時任美夜子,在此時返回設施。教團高層的無能程度,早已達到讓時任自身也深感厭煩的地步。例如「教團內部存在其他組織的內應」等訊息,其實早在她掌握之中。時任認為內應多半是擔任聯絡員的金城,不然就是資歷相當老的早乙女。特別是金城,理當沒有任何需要他處理的事,但卻經常可以在設施里看到這個人物,其實不妨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