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第一章 於落日時分沉寂的鼓樓下

清醒時的感覺,彷佛被人揪著胸口自水底拖出來似的。

察覺到自己蘇醒的同時,猛然睜開雙眼。眩目陽光灼刺著雙眼,但他仍不在意地對眼皮使力。幾乎是彈跳般坐起上半身。感覺四肢麻痹,好像不是自己的身體。但一切的外界刺激使得心跳一股作氣緊張加速,腦中高速運轉著回想暈厥前的記憶。

「艾兒蒂!」

他幾乎是下意識大叫。

但喉嚨乾涸得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甚至還反射性地促使他咳嗽——要咳的那一瞬間,驚人的劇痛以腹部為中心竄遍了全身。

「……嗚!」

彷佛喉嚨、食道、胃和肺全都一起痙攣,身體不由得僵硬。

緊咬著牙根抬起頭,他看出這裡是某旅社內的一室。

略髒的牆壁、廉價的鏡台、自敞開的窗戶可看見天空。傢具的擺設以及室內的氣氛,這些他都有印象。換句話說,以前曾經投宿過這裡。

在市民區域的東南方,座落於靠近灰色街道的凱拉路,煉術師專用的旅社「黑豹亭」最頂層。為了阻止雷迪克·梅爾所主謀的匍都連續爆破計畫而外出時,他和艾兒蒂曾經借住的房間。

弗格就躺在兩張床鋪的其中一張上。

接著視線捕捉到旁邊,兩張床鋪之間放著一張椅子,上面正坐著一個人。

正雙手抱胸、翹著二郎腿,姿態高傲的嬌小人影——是一名少女。

她冷笑著瞪視蜷著身體的弗格。

「早安,哥哥,你醒得可真悠哉呢。」

綺莉葉說道。

帶刺的態度令忍著痛楚的弗格不禁皺眉。

等到痛楚減輕到勉強可以呼吸,弗格反問.

「你為何在這裡?」

「哎呀呀,講得真是過分……還需要我詳細說明嗎?」

她憤憤地回答。換言之是在惡意挖苦他「這種只要釐清現狀然後自己思考就能理解的事,別特地來問我」。

不必說,雖然才剛清醒,但他還是能夠推察出狀況。

在那場王宮內的交戰——雖實在搞不清楚那究竟是昨天還是一星期前發生的事——

嘉優貝歐魯吸收了他們人造人的力量,成為「完全的存在」,而弗格輸給了他。甚至他的「艾莉絲十六號」還被一把詭異的白刀給破壞,腹部被砍穿而倒地。可是如今他卻身處於王宮外,睡在匍都的旅社,腹部還纏著繃帶,似乎接受過了治療。

這一切的理由不言而明。

是綺莉葉帶著失去意識的弗格逃出了王宮。換言之,讓綺莉葉挖苦他「需要我詳細說明嗎」指的就是這件事實。

他非常明白。

但弗格想說的不是這件事。自己不是為此而焦躁。

既然有辦法甩掉優貝歐魯逃出王宮——

甚至別提她還帶著弗格。既然還有餘裕帶著一個人逃跑的話——

「為什麼?你為什麼……」

「給我閉嘴!」

再次反覆的問句被厲聲打斷。

弗格不禁被震懾。他沒料到對方會是這種反應。

他還以為綺莉葉八成是抱著「至少我還救出了你,你要心懷感激」、「為何我非得照你的希望行動不可啊」或者「我反而就是想看你痛苦的表情,所以才故意選擇救你」之類的想法——他本以為會聽見這種充滿惡意的話。

可是並非如此。

綺莉葉咬著唇,看似懊悔地緊握著拳頭。

然後激動地高聲大叫。

「我也很想啊!我想救的才不是你……」

才不是你——話叫到一半才又驚覺地連忙噤聲。

「綺莉葉……?」

弗格不禁呆了。

她剛才的態度,剛才的話語。

難道她後半句話要說的是,其實她想救的是艾兒蒂——?

「……總而言之。」

綺莉葉撇過頭,從椅子站起身。

「我已經受夠照顧你了。你清醒真是幫了我的大忙。」

「我睡了多久?」

「三天。」

走向窗邊,手扶上窗緣,她轉頭回答。

「我請了密醫,可是很遺憾,情況大概與三天前別無差異。醫療煉術能辦到的根本寥寥可數。」

確實就如她所說的。

煉術對於損傷的細胞或組織僅能提供暫時的修復,馬上又會還元為毒氣。不如說對傷口灌進了毒氣反倒會造成反效果。

就算是能自在使用不會危害人體的煉術的密醫,也沒辦法違背這項本質上的原理。因此他們在治療上也經常使用一些強硬的手段。

手心貼著腹部確認傷勢。肚子里傳來異物感。

看樣子體內是被埋入了小型的鍵器。繃帶底下大概貼著畫了煉術陣的葯布吧?維持發動著殺菌或者止血、細胞修復強化之類的煉術。話雖如此,原本的傷口那麼深,這點急救也只能讓人暫且放心罷了。

弗格緊咬著唇。

像這種傷勢,原本只要三天就能好得差不多了。

他擁有的能力,吞噬毒氣的「消失點」的特性——效果並不僅限於強化肌力或反射神經而已,甚至可以對肉體的修復能力起作用。

然而如今的弗格,「消失點」並沒有流通於他的經絡。

因為被那可恨的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給奪走了。

「我就直說了,哥哥你還算好的呢。」

是被她看出了內心的痛恨嗎。

綺莉葉輕笑著說道:

「雖然『消失點』被奪走了,但至少對毒氣的耐性還在。也就是因為這樣,你才能在密醫的治療下保住一命。相較之下我又如何?現在只不過是個平凡的丫頭。」

她攤著雙手聳肩,模樣甚是自嘲。

和失去「消失點」的弗格一樣,她失去了「群體」的增殖能力。更確切一點的說法是,她所有的增殖能力全都被消耗去構築優貝歐魯的新肉體了。綺莉葉已經無法再浪費生命了。別說是體能,就連對毒氣的耐性也與常人無異,正如她話語的字面意思,她已經變成了一個平凡的小丫頭。

回想在王宮中發生的事。

成為活祭品的不只有弗格和綺莉葉。人格崩潰、變得像個小孩的雷可利也是。她被奪走了精神的容器,也就是被抽走了靈魂。

弗格的經絡。

綺莉葉的肉體。

以及雷可利的靈魂。

奪走了羅蘭分別賦予他們人造人的「完全的四源」,優貝歐魯·卡特榭雷提斯轉生成了「完全的存在」。據說那原本是要實現在以第四位人造人為核心——羅蘭移植自身精神所創造的少年身上。

回想優貝歐魯所說的那些話,內心不禁有沉重的東西混濁沉澱。

說白一點,弗格他們難道不過只是犧牲品嗎?

只不過是讓羅蘭於現世復活成「完全的存在」的道具嗎?他純粹只是順從自身的慾望與目的,才創造出他們的嗎?

——只不過是用完即丟的東西。

「哎呀呀,你在沮喪嗎?」

綺莉葉訕笑,狀似開心地眯細了眼。

「我的哥哥還真是個窩囊廢呢。因為被奉承著養大,所以不習慣遭人『用完就丟』。不被父親所愛,真的就那麼傷心?」

彷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而挖苦著。

實際上,察言觀色推敲出心理狀態,這點程度的小事是輕而易舉吧。畢竟是兄妹。

而當然站在哥哥這邊的立場也是一樣。

她的話語背後藏著可以解釋為自嘲的悲傷,這點同樣逃不過弗格的眼睛。

綺莉葉從羅蘭那裡得到的,是讓身體增殖的能力——浪費生命。從父親那裡得到的竟是以死為前提的宿命,想必她的怨恨一定很深吧。她之所以與弗格敵對,也是出自對於哥哥順遂的境遇與幸福生活的嫉妒。

然而現在不是兄妹爭吵的時候,而抱怨父親也於事蕪補。

「我悲不悲傷根本無關緊要。」

他忍痛站下了床鋪。

試探了一下身體狀況。已經沒有清醒時的那種痛楚了。雖然受重傷的事實不變,但只要抱定覺悟應該還是能動。不——是非動起來不可。

「可以再聯絡一次密醫嗎?」

「是可以,但你打算做什麼?」

「請他幫我再多施幾次止痛的煉術。這麼一來就能戰鬥了。」

他們人造人是在何種意圖下被創出的,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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