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章 陰天的鶇之歌

今天的匍都,天空依然布滿灰黑的烏雲。

這種天氣已經持續了三天。到了這種時候,也差不多該有人厭煩地希望雨最好痛快地滂沱一陣,然後趕緊放晴吧。大概只有在外從事肉體勞動的勞動階級男人們會喜歡這種不用頂著大太陽的陰霾天氣。

對弗格來說,這種天氣的確有點傷腦筋。對於外出時順便晒晒太陽這種事,他並沒有太大的感想,但要是在外頭走動時忽然下起雨,可就教人為難了。尤其像今天得走上好一段路的時候就更煩悶了。因為弗格並不喜歡走著走著就淋得像只落湯雞。

簡單形容市民區域,面積大概就佔了整座匍都的七成以上。

而「特區」存在於其中心位置。

從王城出發,約莫得走上兩個小時。出門時弗格也曾猶豫該不該搭馬車,結果還是決定走路。但照此刻的天象看來,自己也許做錯選擇了。

貴婦人們在晴天撐的傘用來擋雨似乎挺合適的……這種沒營養的事想想就好,總不能真的搞出那種奇形怪樣讓路人在背後議論吧。畢竟光是穿著貴族服飾的少年在街上遊盪這件事本身就夠稀奇了。

在大馬路上舉步前進,穿過商店街,越過煉術師專用的武器、護具店叢聚的喧鬧小巷——從王城出發到現在剛好經過兩小時。離約定的時間通有十五分鐘。

弗格總算來到這道將街區分隔開的鐵柵欄前。

不管往左看或往右看,鐵柵欄都一望無際,高度約是弗格身高的兩倍。

照傳聞所言,每邊的長度約五百公尺。將這座城市中心分劃切割出一塊正方形,可說是恰如其份的國境。瑩國的律法在鐵柵欄的另一側並不通用。

隔著柵欄所見的,是極其普通的街道景象。連建築物的構造和巷弄間的氛圍都和外側沒什麼不同。看起來像是民宅的房子和販賣著什麼的店家櫛比鱗次。但那些看似民宅的屋子裡住的全都是「雷可利之宴」的員工。所謂的店鋪也只不過是讓他們在柵欄里生活而存在的設備罷了。在與外界隔離這一點上,大概就跟艾兒蒂的牢籠差不多意思吧。

沿著柵欄在外圍走了好一會兒,弗格終於發現大門。

有個像是警衛的男子站在門前守著。大門建造得很樸素,沒有一絲值得讓人注意的地方,因此也營造出某種教人恐慌的印象。

向穿著制服的警衛報上名字後,便被請入門內。從他站立的模樣看得出是個十分幹練的人。懸在腰間的劍柄里也嵌入了鍵器。

穿過大門後,眼前是一條長街,各種公會的事務所就在這條長街上沿途並列著。

一路走到街底,出現的是一棟較小的宅邸。

那就是特區的中心——「雷可利之宴」的總部吧。

雖說受到民眾的熱切愛戴,「雷可利之宴」這個組織仍充滿了謎團。說得更具體一點,沒有人知道那個將貿易公司管理得有條不紊的「雷可利之宴」首長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聽說雷可利這個商號名稱就是取自那個人的名字。但不管以女性的名字還是姓氏來說都太過響亮了,還是不能冒然斷定。

年長老翁、妙齡女子、其實是某個名聲響亮的貴族,各式各樣的謠言在市井間傳得沸沸揚揚。更極端一點的,還有說是個年幼的少女、戴著面具充滿謎團的紳士、或更荒唐無稽的抽像人物,儼然已成為傳說故事了。

從沒想過竟能親眼見到那個人的廬山真面目——既然連弗格這種人都能見上一面了,想來應該不會是充滿謎團甚至成為謠言中心的神秘人物才對——但光是被邀請進入這間宅邸就已經是十分稀奇的事了,還是得冷靜地好好觀察一番才行。

懷著這股心思,弗格也走到宅邸的大門前。

大門上嵌著模擬狼頭的浮雕。用狼頭嘴裡所銜的門環敲了幾下後,幾乎沒有等待,大門便嘰嘎一聲打開了。

「是弗格先生嗎?」

開門接待自己的,是個穿西裝,已邁入不惑之年的紳士。個子瘦高,向後梳整的白髮,穩重的舉止,挺直的脊背,幾乎可當作最佳模範的管家模樣。從那雙細絲般的眼裡無法窺探到任何感情,但也算是給人不錯的印象了。

「是的,這次承蒙你們招待。」

弗格答完後,紳士也優雅地鞠了躬。

「請進。」

弗格在帶領下依言踏入屋內。

這棟建築物從內部的裝潢設計,到傢具與日用品全都是近代的洛斯加風格——所有擺設皆是三十年前最為流行的美術工藝品。也就是說,這棟房子至少建於三十年前,之後便再也無視時代的潮流走向,依然保持著當時的樣貌。

這應該是主人的興趣吧。

若是如此,恐怕也有一定的歲數了。因為在流行的熱潮退去後,洛斯加風格便像遭到唾棄般變得衰微,還被當成上個世紀的象徵成為世人嘲笑的對象。原因在於煉術引發了產業革命,時代也被徹底刷新。

不知不覺間,自己不曉得因何原因被召見的不安疑慮漸漸被這間宅邸、被這裡的主人雷可利究競是個何方神聖的好奇心所取代了。匍都之中數一數二的謎團,那個人的真面目到底會是如何?若能解開謎團,弗格確實很想見上一面。正思索著,管家已停下腳步。

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

他在門前恭敬地行了一禮,發出平靜卻宏亮的聲音:

「打擾了,我把人帶到了……夫人。」

——「夫人」?

在弗格不自覺蹙起眉頭時,裡頭傳來了回應:

「嗯,進來吧。」

管家伸手打開房門。

房裡並不明亮,反而有些昏暗。

這間房裡連一扇窗都沒有。照亮房間的光僅是燭台。壁面上鑲嵌了八盞,房裡深處的辦公桌上一盞、還有擺在中央小茶几上的一盞。

茶几後頭是一張沙發。

沙發上有一個人,正面向弗格的方向側躺著。

悠閑且泰然自若。

「……總算來了。來赴這趟約,真是辛苦你了。」

她露出一抹桀驁不遜卻不失大方的微笑。

沒錯——就是她。

而且還十分稚嫩。兩個大人坐在一起會顯得太過擁擠的長沙發上,容納她身展四肢的卧躺姿勢倒是剛剛好。她看起來頂多十來歲,說不定還更小一點。

但她表現出來的態度和語氣卻和外表截然不符。

垂在身後的長髮是如火焰亦或血色的鮮艷紅髮。裝飾在發間的髮夾和嵌著珠煉的裝飾品令人聯想到來自東方的異國貴族。

她身上穿的衣服像是舞衣,上頭同樣也綉著異國風情的花樣紋路。那件裙子很長,走路的時候說不定還得撩起裙擺。但除此之外,布料都合身至極。她不是硬將大人的衣服穿套在身上,而是原本就把衣擺做的比體型還要長。

把玩著手裡承滿液體的玻璃杯,少女開口:

「哎呀,我都這麼慰問你了……至少打聲招呼吧。」

她說話的方式簡直像個歷盡滄桑的老太婆。實在太不協調了。

老是這麼驚訝下去也不是辦法。

被這麼一指責,弗格慌忙地將手舉到胸前行了禮。

「初次見面,承蒙招待了……我是隸屬王屬軍的弗格。」

相對地,她卻以上對下的態度接著出聲:

「我是雷可利。」

如此直接坦蕩,完全出乎弗格的意料之外。

「咦……雷可……利?」

這麼說的話,眼前這名少女……

就是「雷可利之宴」的首腦,這個國家的公會、甚至於經濟走向都是她在暗地裡——

若真是這樣,坊間流傳的那些荒唐無稽的故事這下不全都是事實了嗎?

「用不著露出那種表情。」

少女笑了。

那神色,就像將高貴與傲慢混在粉底里抹上了臉。

「哎,你會那麼驚訝也不是沒道理。話雖如此,現在就吃驚還嫌太早了呢。」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是在嘲笑雙眉緊鎖的弗格嗎?少女一臉悠然地閉上眼,輕輕吁出一口氣後才又睜開。就只是這樣——但在迎視她投來的目光時,某種情緒就這麼攀上了弗格的脊背。

不知名的顫慄。

緩緩侵蝕自己的恐懼。

不對。

這是……

令人不快的恐懼,還有懷念——?

「你剛才說了初次見面吧?但我可不是第一次見到你喔,我很清楚你的每一件事,你應該也知道我才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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