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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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格陷入混亂,就好像被颱風掃過一樣。

因為暴徒向警察施暴,所以城內多處的石磚剝落。在赤裸的歷史痕迹下方,可以看到鮮紅色的人工肌肉正在搏動著,其表面上覆蓋著有如網路的血管。

我漫不經心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在歷史悠久的建築牆面上,原本有著代理商設立的奈米薄膜廣告,但暴徒已把那些薄膜剝下,放火焚燒。街道上有多處正在冒著黑煙,但卻看不到半個暴徒的身影。彷佛大家出來施暴後,便跟隨著哈梅爾的吹笛人一同離開了。

裸露在街道上的紅色肌肉,為灰色的街道増添了色彩。我試著用鞋底踏了踏人工肌肉。雖然堅硬,但依然擁有活體生物應有的彈性,因此我的膝蓋被彈了回來。

我向郊外走去,一邊注意不要踩入剝落的石磚間的縫隙。暴徒離去之後,這個街道上只剩下文明的殘渣,我覺得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座城市只剩下我一個人。或許,整個歐洲也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離開了布拉格的街道,來到郊外,眼前是一片延綿到地平線彼端的紅色草原。

「怎麼了,我的兒子啊。」

天上傳來了這個聲音。我抬頭往上看,發現草地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物體。那是巨無霸客機的機翼。機翼插在地面上,有如一座高塔,白色的翼面已經剝落,裸露出鮮紅的人工肌肉。

「這裡喔,這裡。」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個有如人工肌肉般全身鮮紅的人,一瞬間認不出她是誰,但過了一會兒,我確定她是我的媽媽。她全身皮膚和機翼一樣已經剝離,並露出鮮紅色的肌肉。

這時我才注意到,延伸到地平線彼端的紅色草原上,並排地掩埋數具侵入鞘。侵入鞘表面的黑色迷彩鍍膜已經剝落,內部的人工肌肉群暴露在空氣中。部分肌肉從侵入鞘上掉落下來,鮮紅且細緻的續維在風中搖動,在我看來,有如一團紅色的海草在那兒搖曳。

「媽媽,你的皮都被剝掉了耶。」

我說完,媽媽聳聳肩回答:

「因為我在核爆中被燒成這個樣子啊。」

「媽媽應該是死在華盛頓才對啊。是被我殺死的。」

「殺死我的是車子。終結我生命的是醫生。我的兒子啊,殺死我的不是你啊。」

「可是只要機器繼續運作,媽媽就能繼續活著。」

「那種狀態還能算是活著……別開玩笑了。」

「可是你的心臟還在跳呀。」我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媽媽……有一種說法是,只要心臟還在跳,幾個內臟便還有功能,這就算是活著。可是我覺得這種想法很落伍。」

「是啊,真的很落伍。這已經是上個世紀的思維了。」

母親面露哀傷地微笑。我看到媽媽的臉後,弄懂了人的肌肉是如何移動,才讓臉部形成名為微笑的狀態。

「不過,你煩惱的應該不是生與死的界線吧。不是嗎……」

我搖搖頭。

「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不是我殺了媽媽。媽媽,告訴我,在我進行認證,並說了YES的那個當下,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是在談論罪吧?」母親點頭說:「你做得很好喔。你為了我,做了一個困難的決定。關掉自己母親的維生裝置。停止供給維持自己母親生命的奈米機器。把自己母親放進棺材裡。這對你來說真的是很痛苦的決定,但你是為了我才不得不這麼做的。」

「真的是這樣嗎……媽媽。」

「當然不是。」

媽媽冷冷地說:

「你希望我那樣說,對不對?沒有人知道真相。更何況我已經死了。」

我開始感到害怕。母親突然變得很殘酷。

「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你認為,你每次都是聽從他人的命令而殺人。上級告訴你殺人是為了防止更多人被屠殺,而你也覺得,自己只是一把槍、只是一個政策工具,這一切都不是自己決定的。你就是藉由這種想法逃避沉重的責任。」

「媽媽,別再說了。」

我哭著哀求她。

「但是,你在殺死自己的母親時,是你自己做的決定。你擅自想像媽媽現在很痛苦、媽媽活著很辛苦,但其實躺在床上的我不曾跟你這樣說。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像。事實上,在醫生詢問你時,是你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要中斷我的治療,所以你必須背負這個責任。你過去在任務中殺死那麼多人,那並非國防部與特種作戰司令部的決定,你也必須負起殺死那些人的責任。」

母親毫不留情地追究我的責任。我雖然掮住耳朵,但那些殘酷的話語就如同奔流般,無法停止。

「不過,我的兒子啊!你不但要對我的死負責。到目前為止,你殺了很多大將軍、少校、或自稱總統的人,那都是你自己做的決定,都是你自己要殺他們的。你只不過是一直不去思考這個問題。你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為何要殺人,對不對?」

我一邊大喊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跑回無人的布拉格街道。

「既然殺了我是你自己的決定,那麼到目前你在任務中殺死的那些人,也是你自己的決定。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你只不過是想藉由背負殺死我的罪,來免除殺死那些人的罪。」

不管我跑得多遠,母親的聲音依然毫不留情地傳進我耳里。像極了巫婆的聲音。我抱著頭,想把自己隔絕在周圍的風景之外。

「抱住頭也是無濟於事的喔。」

一個年輕的聲音直接傳進我的耳里。我抬頭一看,發現艾力克斯正在對著我微笑。已經成為死者的他,指著自己的頭說:

「因為地獄就在這裡。」

「別再說了!」

「人只是腦細胞、只是水、只是碳化合物。人類只不過是小小的DNA塊狀物。人類生來就只是物質。跟人工肌肉沒什麼不同。要在這一塊物質中尋找靈魂,並且認為靈魂會衍生出倫理道德與崇高的思想,根本是自欺欺人。罪與地獄都在腦袋裡。」

接著,石磚突然飛上天空。

紅色的人工肌肉衝破了布拉格的歷史薄膜,有如植物急速成長般沖向天際。由肌肉構成的狂流衝上了天空,淹沒布拉格的街道。

這股如海嘯般的激流把我帶上了天際。

我不斷地上升。

直到沒有罪也沒有地獄的場所。

「你還好吧?你一直在哀嚎。」

威廉斯安撫著我。他遞給我一條冰冷的毛巾。看來我在睡著時流了不少汗。

我摸了一下臉頰,確定自己的確哭過。

「又夢到死者的國度了嗎?」

威廉斯這麼問。我遲疑了一下,接著坦白地點點頭。

「特別是艾力克斯自殺之後,變得比以前更頻繁。」

「我也是。」

我對威廉斯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驚訝。

「我只是單純地把它視為夢境,並不像你還取了『死者的國度』這樣的名稱。我的夢與艾力克斯有關。雖然不記得夢的內容,但是醒來後和你一樣覺得心情很糟。從這一點看來,應該算是惡夢吧。」

「或許我該去找心理諮商師談談。」我嘆了口氣:「就像出任務前,知道必須殺小孩那樣。如果是艾力克斯應該會找神父聊一聊吧,但我沒有宗教信仰。」

「我有找過心理諮商師喔。」

威廉斯邊說,邊遞給我一杯冷水。

「為了解決婚姻危機。我和老婆陷入了倦怠期。那時我把女兒寄放在保母那裡,夫婦兩人一起去找軍方的諮商師。」

「結果呢?」

「諮商起了成效。但也僅止於夫妻問題這種小事。我不太相信那個弔兒郎當的男諮商師,能針對艾力克斯的死給我什麼有用的建議。」

「我覺得,難以解決的,不只是艾力克斯的死。」

「你還有其他的困擾嗎?」

我思考該如何回答,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的想法。威廉斯看到我一臉茫然後,便不再追問,他說:

「那就更沒必要去心理諮商了。諮商師是無法解決問題的。這些問題必須由我們自己解決。既然不信仰神,那麼就不該相信業報或赦免這類的東西。」

這我知道。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然而,我在夢中總是被化身為母親或艾力克斯的自己所指責,這已經讓我無法承受。

「我跟你換班吧,我已經清醒了。應該睡不著了。」

於是我把床墊交給威廉斯。威廉斯碎碎念說:「沾滿你汗水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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