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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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某個吠陀語文獻中的奇妙算式來看,附加在諸神語言上的人類語言所表現的,大抵也只佔整體語言的四分之一。

──巴斯卡‧基亞(Pascal Quignard)《音樂之恨(IA Haine de IA musique)》

1

泥地上留著一道深深的卡車輪胎痕。只見一名小女孩正埋頭對著那道痕迹。

小女孩看起來像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一心想進入深藏在輪胎痕中的神奇國度。她的後腦勺彷佛開了一朵紅花,頭蓋骨的內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離不到十呎處,有個少年橫躺在地。子彈從他的背部進入身體,在體內彈跳了一陣,最後從肚臍附近飛出體外。腹部開了一個大洞,腸子從腹腔掉出來。兩個小時前下了一場雨,經過雨水的洗滌後,腸子呈現閃亮的粉紅色。少年的雙唇微開,露出可愛的門牙,彷佛還有什麼話沒說出口。

順著輪胎的痕迹往前走,會抵達一個只有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廣場被挖了一個大洞,上面堆疊著許多屍體,他們的皮膚都因燃燒不完全而冒煙。現場混雜著肉被烤熟的味道與毛髮被燒焦的臭味。被燒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縮,使每具屍體都像腹中胎兒那樣蜷曲起身體。他們身上的骨頭因無法承受肌肉收縮產生的拉力而折斷,導致四肢在非關節的部位,仍出現不自然的彎曲。彎曲的手與腳交錯在一起,讓整個坑洞看起來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我打開門,看到我的母親,葬儀公司早已依照華盛頓州法的規定,對屍體進行了防腐處理。防腐液讓她擁有一張端正的臉龐,臉上也仔細地化好妝,露出永恆且虛偽的安詳表情。

「看看你的背後。看看所有的死者逝去的身影。」

聽見媽媽這麼說,我轉頭望去。我看到一個廣大的世界向前延伸,死者們都揮著手對我微笑。從人類開始土葬同胞以來,所有的死者,都出現在我眼前。其中有些死者的身體是完整的,有些死者的身體則有所缺損。我不知道我為何會明白沒有頭的死者正在微笑,但他的確在微笑,而且正好奇地把玩掉到身體外的腸子。

「大家都已經死了吧?」

我回頭望向死去的媽媽,如此說道。她點點頭,指著我說:「是啊。你看看自己的身體。」

我朝自己的身體望去,發現它已經開始腐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在遙遠的一方,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死者都緩緩地朝某處前進,看起來宛如一條長河。

我問媽媽,這裡是不是死後的世界?媽媽輕輕地搖頭。在我小時候,她都是用這個動作來糾正我的錯誤。

「不是,這裡是原來的世界。是我和你一起生活的世界。是我們努力工作,與陸地相連的原來的世界。」

原來是這樣,我如此答道。因為感到安心而流下了眼淚。在死者的隊伍中,我看到幾張熟識的臉孔。包括在年幼時就因癌症而死去的班哲明,還有頭顱早已不知去向的爸爸。

接著,媽媽拉起我的手,引導我走進行列中。

「來,走吧。」

我點頭,和母親一起走進前方的死者行列中。我第一次上學時,也是這樣的情景。我一面流下懷念的眼淚,一面跟著媽媽走。同時,我看到剛剛那名埋首於輪胎痕、頭部中彈的小女孩,還有背部中彈、臟器從腹部流出來的少年,以及在坑洞里被火燒的人們,都和我們一起走入死者的行列。

2

殺了我母親的人,就是我。

我曾用大量槍械與子彈殺了許多人,但在殺死自己的母親時,不需要槍械與子彈。「是」這個字和我的名字加在一起,就讓我的母親失去了生命。

我過去殺了許多人,大多是用槍械與子彈。

我也曾用刀子殺人,但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我的同事里有許多用刀的高手,專門承接用刀子暗殺的委託。他們會悄悄地接近目標,然後割斷喉嚨,接下來切斷想要拿起武器的雙手肌腱,再順勢割裂大腿內側的大動脈,最後一刀刺進心臟。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們前後不到三秒就能完成。

雖然從沒想過要把這種技術學到極致,但我有信心,在必要時我也能做得很好,再加上一向慣用的槍械與子彈,我今後應該會繼續以殺人為業。尤其在二〇〇一年的某個早晨,紐約市的兩棟高樓被一架飛機撞上之後,更是這麼認為。

在這之前,不管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再怎麼愚蠢,至少在表面上還會禁止暗殺。上個世紀的美國總統福特簽署了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所以不論是把毒品販賣到世界各地的南美大毒梟──巴布羅‧艾斯科巴,還是阻撓美國推行中東政策的眼中釘──薩達姆‧海珊,都沒有被美國政府暗殺。【注1:現實中二一三三三號命令的簽署者為雷根總統,此處則是依循作者原文。】

這道行政命令規定,合眾國政府的所有人員都不可從事暗殺行為。雷根、布希、柯林頓也都依照「規定」推行政策。暗殺並未完全消失,但是這道行政命令使暗殺這個手段的風險變得很大。換言之,暗殺變成一種很麻煩的手段。因此和「政府公開介入」、「政府發動戰爭」比起來,暗殺的排序便一直往後,除非是在極度保密的狀況下,才有可能採取這個手段。

但美利堅合眾國就算不方便使用暗殺手段,依然可以找個藉口,隨心所欲地發動戰爭。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殺死一個人,如果事情曝光,一定會被媒體撻伐;但是正大光明地殺死一大群人,受到的道德批判反而會小得多。不知是誰說過:「一個人的死亡是悲劇,但一百萬人的死亡就不算什麼。」與殺死一個人相比,殺死數萬人更容易高舉正義的大旗。至少,過去的世界是這樣子的。

但是從值得紀念的「轟炸本土日」之後,上述的想法便開始鬆動。雖然政府不能公開大聲張揚暗殺這件事,但在華府眼中,暗殺已成為一個值得考慮的選項。基於各種理由,例如:「對抗恐怖主義」、「人道上的考量」,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所封印的黑暗面,已漸漸地解開了。

所以,我成了一名殺手。但這並不是因為我一開始就想當殺手,而是我所在的職場必須進行愈來愈多的暗殺任務。除了暗殺以外,我們還有其他各種任務,但是我們情報部隊的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是由美國五個軍種──陸軍、空軍、海軍、海軍陸戰隊、情報部隊組成的特種部隊,並且歸特種作戰司令部(SO)指揮,同時也是唯一一個執行暗殺任務的部隊。在上個世紀中,綠扁帽部隊、以及名為三角洲部隊的陸軍分遣隊也都曾經負責暗殺任務,但時至二十一世紀──也就是現在──這些任務主要都由我們情報部隊的食蛇者(Ser)來負責。因此特種作戰司令部所屬的其他部隊,例如海軍陸戰隊的長距離偵察巡邏部隊(LRRP)以及海軍的海豹部隊(SEAL),都蔑稱我們為「濕刑執行者(Wet works)」。濕刑這個名詞從冷戰開始就是暗殺的隱喻,約翰‧勒卡雷與格雷安‧葛林的小說,都曾使用過這個名詞。

或許大家可以回想一下,電影《魔女嘉莉》的某張知名海報。一群愛欺負人的孩子把豬血倒在西西‧史派克身上,而史派克就這樣可憐兮兮地站著。我們的工作(的一部分)之所以被稱為「濕刑」,就是因為也同樣是讓人流血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在我們任務中沾滿的是人類的血。這就是美利堅合眾國的斬首部隊──情報部隊的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注2:原名為Carrie,這裡所指的是1976年的電影版本,由西西‧史派克(Sissy Spacek)主演。】

因為上述種種理由,我目前正坐在「飛天海苔(Flying Seaweed)」里,飛往下一個暗殺目標的所在地,而目標的相關資料,我已經看過一遍了。【注3:i分遣隊的一種飛行器。因為呈巨大的長方形,故有此昵稱。】

下個暗殺目標的所有資訊,例如長相、姓名、行為模式、家族成員、政治傾向等,我都已經清清楚楚,換言之,我對他的人生瞭若指掌。特種部隊的成員或多或少都接受過觀察他人的訓練。因為所謂的特種部隊並不是只要會打仗就好,還經常要進行許多其他的任務,例如訓練開發中國家的部隊、到敵方陣營指導當地居民醫療、教育、灌溉的相關知識等。在上述的情況中,最重要的是溝通技巧,換句話說,不擅長與人交際的獨行俠,是不適合從事特種作戰的。我原本認為孤僻的人可以當傭兵,但是傭兵也必須為貧窮國家的軍隊指導戰術,所以結果一樣不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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