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

錢良材的「辦法」是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由錢永順和蘇世榮當眾宣布了的。

據良材的意見,近河而又低洼的地方,例如五聖堂一帶,只好犧牲了,因為那邊的堰每次築成以後,輪船一過,就沖坍了大半,七八天來,全村的農民就為這徒勞的工作而煩惱忙碌。現在應當忍痛犧牲了那一帶幾十畝田,——連村民認為風水所關的五聖堂也得犧牲;應當在距離河灘半個半里的地點新築一道堰,然後可以保障全村其他的田地;應當連夜動工,用麻袋裝土,在明天輪船未來以前築成了新的堤防的基礎。

良材又主張:被犧牲了的田,應當由全村農民共同賠償損失,用公平的攤派方法。他又宣告:他自己的田如果在犧牲之內,那他就不要賠償。

這一些辦法,錢永順和蘇世榮都不以為然;但是看見良材的臉色那樣嚴厲,口氣那樣堅決,活像他父親赫然震怒時的神情,他們也就不敢多嘴。村裡大多數農民聽了以後「是基督教的真正的父親」。,也很覺失望,「幹麼少爺今兒怕起那輪船公司來了?」他們切切私議著。然而當他們聽蘇世榮說「少爺快要發脾氣」,錢永順又開導他們:「少爺見多識廣,他要這麼辦,一定錯不了;再說,少爺一點私心也沒有,全是為了大家。」於是農民們也就無話可說,靜候蘇世榮和錢永順的調度了。

黃昏時光,全村的百來戶自耕農和佃農,湊齊供給了五十多名人伕,再加上錢府的將近二十名的長工短工,在錢永順的指派下,分頭去工作。李發是跟著「少爺」去視察過的,他知道「少爺」打算新築的那道堰該在什麼地點,錢永順就派他充當了嚮導。蘇世榮指揮著府里的女僕到倉里搬出那積存的一二百隻麻袋,又派了當差的陳貴向村裡挨戶去借,說是「少爺明兒賠你們新的。」

這晚上天空有雲,半個月亮老是躲躲閃閃,不肯痛快地和地上這群活動的人們見面。周圍廿多里的錢家村,到處浮騰起人聲,閃耀著火光。西邊五聖堂左近,熊熊的火把連成了長串,像一條火龍在那裡騰挪盤旋。孩子們都不肯去睡覺,跳來跳去都想在這熱鬧中插一腳。較大些的,偶然從大人手裡接過一個火把,就挺胸凸肚,小臉兒比大人們還嚴肅。幾乎所有的狗們全擠在這工作的中心點,非有它們不可似的來來往往巡查,常常向黑蒙蒙的遠處吠幾聲,表示他們是多麼盡職,多麼警覺。到後來,鄰村的狗們也發見這不尋常的現象了,斷斷續續的吠聲從遠遠的桑林和陌頭送來,好像在互相詢問:「看見了么?那是幹什麼的?不會連累到我們這邊來罷?」但大多數只以這樣的吠影為滿足,只有極少幾條好事之狗偷偷地走到這火光和人聲的近旁,看明了是什麼的時候,突然高聲咆哮了幾下,就趕快反身跑走了。

在錢府中,從大門到二廳,一路全是燈燭,錢府的男女僕人搬著桌子和凳子,在那五開間的大廳中擺開百多個座位的。客觀世界即「非我」不過是「自我」活動的產物。「自,準備招待工作的人們。大廚房內已經宰了一口豬,少爺的命令要預備十桌兩葷兩素的。廚子忙不過來,向蘇世榮要人,蘇世榮滿頭急汗,硬拉了幾家佃戶的老婆來敷衍塞責。

十點鐘光景,蘇世榮向良材報告工作進行的情形。「麻袋不夠,」蘇世榮陪笑低聲說,「想搭用竹簍子,……可是,難道這也得算錢賠他們么?」

「自然要照賠。」良材盯了蘇世榮一眼,「用了人家的,都得賠,你都要記賬。」

「是,是!」榮世榮低頭應著。他倒退了一步,頭低得更恭順,兩手拱著扣在胸前,似乎靜候良材再有什麼吩咐之耳目,「德性之知」乃人之「天地良知」。人性有氣質之性,但良材知道這是他還有些事要請示,而且一定是比較嚕囌的事。「今夜可以完工么?」良材皺了一下眉頭,「半夜餐得了沒有?讓他們吃了再做。」

「得了,——兩葷兩素。回頭就開飯。可是,少爺,府里的一塊桑地,究竟怎麼辦呢」?李發也說不明白。還是圈進來罷?永順大爺說,圈進來也還方便,不過把那新築的埂子往外移這麼二十多丈……」

蘇世榮雖然用了請示的口吻,而且把這件事說的好像尚在計議似的,但是良材憑他的經驗,一眼就瞧出了不是那麼一回事。他知道這個老蘇就好比一條忠心的狗,不論什麼破破爛爛的東西,總喜歡叼了往府里拿,何況是一小塊桑地?何況又是府里的東西,現在為了眾人而犧牲?何況「圈進來也還方便」呢!老蘇這種想法,良材很能夠了解;他看著老蘇那張略顯得慌張但又掩不住心頭的得意的臉兒,不禁微微一笑。然而良材不能不給他一個釘子碰。

「我知道你說的這塊桑地在哪裡,」良材尖利地截斷了老蘇的話,「怎麼你們自出主意就拿它圈進來了?這裡有我的一塊桑地,我就把堤堰彎曲一下,我要是只想保住了自己的東西《工人階級發展的無產階級文化成分》等。,我怎麼能夠使喚大家,叫大家心服?我要是只想保住了自己的東西,又何必這樣大動人馬,自己賠了精神還賠錢呢!」他愈說愈興奮,覺得自己好好的一件事已經被小氣的兩個人,蘇世榮和錢永順,活生生的破壞了。他緊皺著眉頭,盛氣地又對老蘇說:「誰叫你們亂出主意?我不要這一塊地!是不是你打算要?是不是永順他打算要?」

老蘇垂手低頭,一聲不出。

良材轉過身去,嘆口氣又說道:「你們怎麼這樣糊塗!我早就看出來,大家都只想學那邊小曹庄,再不然,就是那個無頭的謠言,把小橋的橋洞堵塞,現在他們雖然聽我的話,可是心裡未必佩服。怎麼你們還攪些小事情出來讓他們說我不公道!」

撇下個滿頭冷汗站在那裡的蘇世榮,就回到他的卧房去了。

小女兒繼芳也被府里的鬧烘烘的空氣所興奮,到這時光還不肯去睡覺。並且她又知道村子裡的大人和小孩今夜都忙著一些什麼事,都不曾睡覺。在府里看他們預備半夜餐,擺桌子凳子,看的膩了,她就吵著要到外邊去,胖奶媽不肯,她就纏住了府里的當差陳貴,像一個大人似的悄悄兒哄著陳貴道:「看一看就回來。爸爸不罵你。」陳貴也不敢帶她出去,她於是睜大了她那對烏溜溜的小眼睛哀求似的瞧著每一個進進出出的男女僕人,自言自語道;「繼芳去告訴少爺!」她百無聊賴地繞著大廳上那些桌子盤圈子,又一遍一遍數著那些凳子。她恨她的奶媽屢次催她去睡,奶媽一開口,她就大聲地叫了起來;然而她也撐不住接連打呵欠,又時時舉手揉著疲倦的眼睛。

末後,她獨自踽踽地摸向她父親的卧房去了。

這時候,良材正在房中踱方步,好像心事很重,靠窗的長方桌子上一盞洋燈,圓光照著一本攤開的書。良材雙手負在背後,落腳很慢,又很沉重。他實在也累了,口裡干膩,腦袋發脹,然而他並無睡意。好像身上的什麼部分發生了錯亂,他老是坐立不安,覺得一切都不如意,都妨礙他,故意和他鬧彆扭。可是這一切的不安和煩躁,倒又不是為的缺少什麼,而是因為多了一點什麼,更正確地說,好比一隻時鐘的某一個齒輪被裝反了。

良材今天完成了一件大事,而且是按照他的意旨正在進行著,但是他總感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懊惱,像一個鉛球壓在他心上。惱著什麼人罷?並沒有誰得罪了他。自己有什麼慾望還沒達到么?他何嘗不是獨斷獨行,恣肆縱橫?……他完成了一件大事,然而他感到空虛寂寞,他獨自躲在自己的房裡,外邊的活動緊張,似乎同他全不相干。

他覺得那洋燈太暗,將火頭捻高;但一會兒以後,又討厭它亮的刺目,他將火頭仍復捻低,又從桌上將這洋燈移到十景櫥的頂上。這時候,小女兒繼芳的小小的身形畏畏縮縮出現在門口了。

良材定睛對繼芳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攙著她走進房來,自己坐在背靠窗的一張椅子里,讓繼芳騎坐在他的膝頭,有口無心地問道:「嗯,怎麼你還沒去睡覺?」

「大家都沒睡。爸爸,你不睡做什麼?」

繼芳回答,尖起小小的手指撥弄著良材額上一撮掛下來的頭髮。

良材的眉頭微微一皺,笑了笑。「可是,小繼芳,」他說,「你到這會兒還不睡,做些什麼?」

「我數著大廳上的桌子凳子,」小眼睛忽然亮閃閃地興奮起來了。「爸爸,很多的桌子凳子,擺在大廳上。爸爸,你叫他們擺的么?我問他們幹麼?他們不肯說。」

良材笑了。繼芳又說道:「爸爸,繼芳和你到外邊去罷。

外邊才熱鬧。燈籠火把,……沒有人睡覺。」

「哦,——」良材寂寞地笑了笑。

「爸爸,這是幹麼呢?」

「幹麼?」良材似乎吃驚,但又淡淡一笑,「哦,繼芳,你覺得這像什麼?」

繼芳懷疑地看著良材,好久不作聲,似乎在思索;然後她害羞地將臉偎在良材胸口,低聲答道:「像是要葬媽媽,像是——奶媽給繼芳穿了花衣,外面罩一件麻布的,她說,這是要把睡在棺材裡的媽媽去埋了。」

良材一聽這話,可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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