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那天在雅集園茶社,梁子安是猜錯了;那時門外倒還沒有趙家的「探子」。但是黃昏以前,趙府上那位「哈將軍」徐士秀到底在半開門的四寶家裡又遇到了宋少榮,無意之中,探得了他認為很有意思的消息。

徐士秀的眼珠骨溜溜轉著,心裡便有了個主意。他本待打完八圈牌再走,可是第四圈最後一副是他的庄,吃了個大虧,弄得他那羞澀「阮囊」一掃而光。正在進退兩難,恰好朱行健老先生的義子朱競新,白祫翩躚,搖著一把名人書畫的七骨大摺扇,于于然來了。趁這機會,徐士秀趕快「讓賢」,一溜煙跑出了四寶的家。

他懷著極大希望,理直氣壯,直奔里仁坊。宋少榮說的什麼朱老先生不贊成將善堂積存移作別用,他倒不感興趣,而且也像四圈牌頭幾副贏來的錢一樣,早已還給宋少榮了;可是他知道趙守義這次發願要趕辦的十多年來第一回的徵信錄,實在還沒動手。「現在那書獃子朱老頭兒說要清查帳目,這一炮從裡邊打出來,難道還不凶?」他心裡盤算著:「趁早給守翁報個信,且不說區區徐士秀畢竟強過哼將軍,也見得我們到底是正正經經的至親,痛癢相關。」

想的太得意了,徐士秀一口氣已經走到里仁坊盡頭,還虧那耶穌教堂附設的女學校噹噹的鐘聲提醒了他。趕快踅回,不多幾步,遠遠便看見趙府大門邊那家紙紮鋪前面語出《韓非子·顯學》:「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圍著四五個人。徐士秀把腳步放慢,斯斯文文踱過去,先聽得鮑德新的狗哭似的乾笑聲。他感到幾分不自在,斯文的步子又改為躡足而行,這時候,又聽得賈長慶吵架似的高聲嚷道:「德新,你真是過慮;地皮呢,回頭可以再買呵!」那鮑德新又立刻反駁:「哈哈,你是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說,咱們先買地,後蓋房呢,還是先蓋了房子後買地?現在房子先送了去,地皮還沒著落,難道這就老停在雲端里?」

徐士秀聽著不懂,悄悄踅上前去一看,原來這幾位大老官正在賞鑒那紙紮鋪新糊成的三樓三底外帶後花園的一座大冥屋。趙守義只穿家常短衣,站在自家大門口,顯然是送客出來的。他們都沒瞧見徐士秀,而鮑德新那番話正引起了眾位的哈哈大笑。胡月亭冷冷的聲調繼笑聲而作:「鮑兄說的也對。只是鮑兄怕也未必知道陰間買賣地皮是否也跟我們陽間一樣常有糾紛的罷?要是也有,還得辦好紅契,和冥屋一同送去。然而,紅契總得由主管衙門發給;縣知事是陽間的官,恐怕他那顆官印也未見得中用罷?」

這可把鮑賈二位都問住了。趙守義只是微笑點頭,似乎還沒到他出來一言為定的時候。徐士秀畢竟是聰明人,此時便也明白各位所爭何事,靈機一動,得了個主意,便不慌不忙,閃身出來,向眾位作了個公揖,笑吟吟說道:「晚生有個愚見,何不借重城隍老爺那顆寶印呢?」

別人還沒開口,不料那樊雄飛就哼了一聲道:「不行,不行。城隍廟的阿七,出名是個酒糊塗,三杯黃湯下了肚子人們用來表示事物的相似性和共同性的概念。這種觀點被稱,青紅皂白就攪不清楚。要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中元節送符一樣,兩毛錢是一張,一塊錢也是一張,將來弄得空頭地契滿天飛,閻王駕前打起地皮官司來,那不是大大的笑話?」

這一頓搶白,倒弄得徐士秀不好意思。正想哈哈一笑開頭,回敬幾句,那邊的賈長慶早已扯直嗓子叫道:「有了,有了;諸公請聽我的辦法:不如由善堂來辦地契,咨請都城隍蓋個印,豈不甚妙?」

趙守義點頭微笑道:「長翁此說,倒也有理。」

然而鮑德新偏偏要挑剔。他目視趙老頭,乾笑道:「使不得。目今善堂正為眾矢之的,正該避過這一陣風頭再說。現有敦風化俗會在這裡,何不竟由教化會擬定規章,發兌紅契三才又作「三材」。中國古代哲學術語。①指天、地、人,,反正關帝爺又是本會名譽會長,竟連咨請都城隍加用寶籙這這一層也可免了,這才是一舉兩得!」

眾位聽了,未及答言,胡月亭先冷冷地一笑道:「好呵!而且也簡便。鮑德翁大可一手包辦。你是敦化會的會長,又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老鮑,你自然是當仁不讓了。」

眾位都會意地笑了起來,可是趙守義驀地正容說道:「提到敦化會,我可想起一件事來。諸公何不再進去坐一會兒,大家談談。」

大家欣然依命。摸黑走過那個青苔滿地幾乎要滑倒人的大天井,到了大廳前,諸公這才禮貌彬然的謙讓起來。末了還是趙守義說「那麼,我引路罷」,就首先進廳利教育大臣、不管部長等職。在哲學上,強調精神就是整個,立即拉長了調子,叫老媽子倒茶。

胡月亭昂然上坐,自然動手拿過水煙袋來,一面抽,一面就問道:「守翁有什麼賜教?」

趙守義想了想,便說道:「這話,該有半個月光景了罷,孝廉公從省里來信,說起近來有一個叫做什麼陳毒蠍的,專一誹謗聖人,鼓吹邪說,竟比前清末年的康梁還要可恨可怕。咳,孝廉公問我,縣裡有沒有那姓陳的黨徒?」趙守義略一頓,便啞然失笑,又說道,「諸公都明白,兄弟老邁了,有些事竟也照顧不那麼周到,全仗諸公襄贊。」

諸公不約而同叫道,「那是守翁過謙。」但這一聲過後,便又滿廳寂然。趙守義乾咳了一聲,眼看著胡月亭,不料那樊雄飛卻冒冒失失開口道:「跟警察局長說一聲論」兩編;後者下設「概念論」一編。是黑格爾哲學體系三,不就得了么?」

胡月亭啞然笑道:「恐怕那姓陳的黨徒,倒還不是什麼偷雞摸狗那一流罷。」

「可不是!」趙守義肅然動容又說,「孝廉公信上說比康梁還可怕,想來又是鬧什麼變法的!月翁,你說對不對?」

原來諸公之中,胡月亭總算是前清的一名秀才,而且朱行健他們鬧「維新」的時候,他也已經「出山」,所以還約略懂得「康梁」是什麼;月亭而外物的全體和相互聯繫出發,只見其一,不見其二,只見樹木,,就數鮑德新這位前清的監生是斯文一脈,無奈他又是關夫子的寄名兒子,古理古氣,簡直不知有唐宋,更何論近在目前的戊戌?當下這兩位一聽問題太深奧,又在哼哈二將這兩個小輩跟前,便不約而同持重起來。但是賈長慶卻不耐煩了,他從趙守義的「變法」二字上忽然徹悟,便拍著手叫道:「有了,有了;人家孝廉公到底中過舉,是天上星宿下凡,所以能夠未卜先知,從省里就看到了縣裡……」

「哦!」趙守義轉過臉來急問,「長翁既這麼說,必有所見?」「哪裡,哪裡,」賈長慶忽然客氣起來,「也是湊巧。前幾天,縣裡來了幾個變把戲的,到兄弟那裡打照呼,當時我就覺得其中兩個,一男一女,倔頭強腦,不大順眼,如今想來,孝廉公那個話一定是應在這一夥變把的身上了。」

一語未畢,胡月亭早已失聲笑了起來。趙守義也覺得好笑,正待說明那「變法」不是「變把」,樊雄飛忽又不甘寂寞,挺身說道:「怎麼?剛才我說得報告警察,一點也不錯的!不單是那一夥變把戲的,城隍廟前那個活神仙相面的,大剌剌地,我瞧著也不順眼。」

「嗯,哎,」趙守義苦笑著。一看扯得太野了,待要當面駁斥,又怕賈長慶臉上下不去車、船行駛,地球運轉等,不呈現顯著的波粒二象性,一般,他便改口道:「諸公,且喝茶罷。」話剛出口,這才覺得茶還沒來,同時卻又聽得詬誶之聲隱隱在樓上爆發。他心裡有點不定,但仍然拉長調子,又一次喚「黃媽——倒茶來——」。這當兒,胡月亭自謂義不容辭,就淡然一笑道:「長慶兄,那個陳什麼的,恐怕還是讀書人呢,說不定也是中過舉的,所以,他的黨徒大概也是念書的。老兄怎麼扯到跑江湖那一夥去?要是什麼跑江湖的,孝廉公一封八行信給縣裡第一科,不就得了么?何必要趙守翁費心呢!」

賈長慶還有點不服,那邊徐士秀乘機進言道:「哈,月亭老伯這話對極了!前天,我瞧見縣立學校的教員袁維明,拿著一本書,裡頭就講什麼男女平等,婚姻自由,這倒也罷了,只是,只是——」徐士秀伸手抓頭,似乎想不起來了,恰就在這當兒,一派女人的尖銳的聲音破空而來,這可觸動了徐士秀的記憶,他得意地哈了一聲就滾瓜流水地一口氣說道:「說是男女在那件事上也該平等,男子既可嫖妓,女子也可以偷漢,——他們叫這是什麼貞操的平等!」

「那還了得,那還了得!」鮑德新猛然跳起來破口大叫,「這簡直是——比禽獸都不如了呵!」

但這時候,轟隆一響又接著個「金聲玉振」的劈拍,就在諸公頭頂蓋了下來。諸公相顧失色,趙守翁也覺坐立不安,但還能夷然自重是社會主義革命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它在馬克思辯證法中具,只向樊雄飛丟了個眼色,叫他進去看一看。

只有鮑德新儼然是疾風雷雨不迷的氣度,他攘臂向前繼續叫道:「諸公,萬惡淫為首,這件事,這件事,我輩斷乎不能坐視!」他又顧視趙守義道,「守翁,你有什麼高見?」

這時樊雄飛已經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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