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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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三人那天在屋頂上吃著各自的便當。

希安的便當和我的便當,都由母親依據生活模式設計師寄來的選項,做過一番精細的營養控制。為了不讓我們日後喜歡上「不知羞恥的味道」,這當中還加入了教育的考量。

母親就只是照著設計製作。

必要的味道設計,都是由「解讀」我身體的生活模式設計師一手包辦。

必要食材的訂購,有生活模式設計師和家計管理軟體協助向線上商店購買。

生活上大大小小的層面,都經過細分。一再外包、外包、外包。我小時候應該還不至於到這種四分五裂的程度。至少在我五歲的時候,母親都緊盯著以我的年齡、身高、體重、體脂肪率推算出的體內各項要素,自己思考便當菜色。

彌迦的便當和我們的相差甚遠。菜色也相當窮酸,大大的便當盒裡,有三分之二是白米飯,當中放了一個紅黑色的東西,好像叫作梅子乾。

「志賀直哉說過,日本人就是因為吃白米,才會打敗仗。」

彌迦嘴裡塞滿灑了芝麻鹽的白飯,邊嚼邊說道。臉上還沾了一顆飯粒。

「你說的是什麼時候的戰爭?」

「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與日本兩『國』交戰。」

「可是美國和日本都已經分割成各種生府了呢。」

「沒錯,我說的是美國還是國家的那個時代。在因為大災禍而支離破碎前。」

「我說彌迦,你臉上沾了飯粒。」

希安在一旁插嘴。哦,這樣啊,彌迦以食指沾向飯粒,伸舌舔進嘴裡。

「彌迦,你吃的飯量真多呢。」

「嗯,我很喜歡吃飯。應該說,沒吃這麼多飯,腦袋便不靈光。」

我靜靜比較我和彌迦的便當。

「菜色的變化也很少,而且白飯遠比配菜多。便當盒本身也特別大。」

「我不是很瘦嗎?我背後的褐色脂肪組織【注21:Broose Tissue,簡稱BAT,人體的棕色脂肪細胞主要位於頸部和肩膀。主要的功能不在儲存能量,而是轉換能量,燃燒脂肪組織,使其變成熱】太有效率,會把熱量全部燃燒光。白飯的營養都送不進腦袋裡。所以我才得吃這麼多。要是有大胃王比賽,我也許會得冠軍哦。」

「那是什麼啊?」

「大災禍前,曾經有這樣的電視節目,比賽誰可以在胃裡塞進多少食物,對健康有害,要是讓倫理會議的人聽到,一定會批評個沒完。」

聽起來有點可怕。刻意大吃大喝來折磨自己的腸胃,這樣有何樂趣可言?我坐在屋頂上,望著眼前的住宅區,所有建築高度劃一,謹慎排除各種可能帶來刺激的形狀和顏色。

「那麼,你便當的菜色是你向父母提出要求,自己決定的啰?」

「沒錯。或者應該說,是我自己做的。我媽她總是要我接受那雞婆的生活模式設計師的建議。」

「女兒要是在健康管理方面不聽話,母親的社會評價分數不是會受影響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這方面我也不大清楚。就算有父母,孩子一樣會長大,這句話你聽過嗎?」

「好像有點怪怪的呢。應該是『就算沒有父母,孩子一樣會長大』才對吧?」

「沒錯,這是一句自古流傳的慣用語。不過,坂口安吾這位作家說,儘管有父母這種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存在,孩子一樣毫不在乎,會自己長大成人,獨當一面。與『就算沒有父母這麼重要的人物在身旁,一樣可以長大成人,獨當一面』的意思截然不同。這裡所說的獨當一面是到什麼程度,人們有許多不同的看法。」

「你說的那位叫坂口的人,很有趣嗎?」

「可以在全書籍圖書館下載。建議你不要用Reader閱讀,而是以紙本親眼閱讀。」

語畢,彌迦以筷子夾起一大坨灑了芝麻鹽的白飯,張口便嚼。她鼓起腮幫子嚼個不停的模樣很有趣,我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怎樣。」

「沒有啦,你大可不必塞這麼大口吧。」

「這是為了配合你們便當的飯量。我再不吃快點,就追不上你們了。」

「沒關係,我會留一些飯。」

希安如此說道,合上便當盒。

「我父母希望我吃,但午餐吃這樣,我覺得太多了。」

「這樣啊。」

「我大約下午兩、三點才真正覺得餓。中午十二點時,總覺得肚子里還留有早餐沒消化。」

「你們知道為什麼要在中午十二點左右吃飯嗎?」

彌迦嘴裡嚼個不停,如此詢問。我就像在說「問這什麼奇怪的問題啊」,對她回答道:

「因為肚子餓吧。」

「可是希安就不餓。」

經彌迦這麼一說,我望向希安,希安便低下頭去。

「對、對不起。」

「不,你用不著跟我道歉。」

我頓時慌了起來,彌迦也在一旁接話。

「沒錯,用不著道歉。什麼時候會肚子餓是個人自由,不過,學校這處空間卻不允許人們有生理上的自由。」

「因為這是團體生活啊。」

「我覺得上課吃飯並不恰當。」

經這麼一提才發現,每個人都會在吃飯時看雜誌或媒體,但實在搞不懂為何不能一面看教科書一面吃飯。是因為這樣無法專心上課嗎?如果就無聊這層含意來看,吃飯和上課倒是不相上下。至少我就對自己父母做的便當沒那麼期待,不到足以影響上課的程度。

「一切都為了規律。規律就像這樣,一步步將我們生活的時間切割、區分、加以控制。說得複雜一點,像希安這種下午兩、三點才想吃午餐的生理,是對規律的一種抵抗,但希安卻對不想靠向規律那一邊的自己感到排斥。不由自主產生這種感覺。」

彌迦展現她平時的領袖風格,扒了一口和她說的話同樣分量的白飯。

「學校的時間表自古就存在。聲稱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比較快樂,工作起來比較方便,於是愈來愈精緻細分,演變成時間表,演變成規範。人們高喊健康第一、生命第一。真有意思,生活模式設計師這種職業,在生命主義四處蔓延之前,根本就不存在。曾幾何時,這樣的存在決定一切,成了空氣,成了規範,成了法律。這種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想要我們的生理遵從它的安排。」

彌迦說得口沫橫飛,嘴裡嚼著飯粒和少量配菜,不久,她將最後一口飯塞進口中,隨即蓋上便當盒,收進書包里。她霍然起身,倚向屋頂柵欄,就像要從這裡向眼前開闊的風景,不,是如同要向全世界宣布般,朗聲說道:

「權力所能掌握的,正是活著這件事。以及活著所引發的一切結果。死是權力的界限,是擺脫權力的瞬間。死是所有存在中最神秘的點。最隱私的點。」

「這是誰說的話?」

「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明明便當的分量比我們還多,彌迦卻比我們都早吃完。我將最後一口菜送入口中,蓋上便當盒,用布包好,收進書包里。微風靜靜輕撫著我們的臉頰和秀髮。

死是權力的界限,是擺脫權力的瞬間……

「要離開這裡,果然只有那個方法是吧。」

我如此低語。與其說彌迦靜靜注視眼前的風景,不如說她是在對峙。

「我以前被迫遵從另一個不同於這裡的權力。那是地獄。」

彌迦背對我們,頭也不回地說道。

「所以我逃到這裡。但這裡同樣瘋狂。和那邊相差無幾,不是適合人生存的地方。」

「你說的那邊,是什麼樣的地方?」

「和這裡完全相反的地方。待在那邊,會被槍殺。待在這邊,則是被溫柔所殺。待哪邊都一樣,說來真是可悲。」

我來到這裡。

彌迦口中所說的那邊。歷經了十三年的歲月後。

世界各地發生許多小規模暴動。在極端和平的社會下,警察的應付能力旋即無法負荷,大多數都市和生府只能向至今仍勉強保有軍事指揮權的國家申請派兵援助。

法蘭茲‧雷希特拿起妻子平時使用的道具。

製作德國酸菜時,用來切高麗菜的菜刀。

血腸切片用的菜刀。

法蘭茲平時不擅作菜,所以作菜的工作全交由妻子負責。他常幫忙打掃,也會一起出外購物,但完全不作菜,也已很久沒進廚房。

走進廚房後,法蘭茲的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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