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終章

沒錯,這是關於屍者的故事。

我終於回到了英國。當我推開一道門扉,迎接我的是懷念的都會喧囂與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韋克菲爾德坐在酒吧深處,朝著我揮手。他舉起半冷不熱的健力士啤酒酒瓶,高聲喊道:

「為阿富汗的英雄乾杯!」

酒吧常客隨聲附和。我應付著一個個想與我握手的客人,任憑他們拍打我的肩膀,在一張張桌子之間前進。有人臉上充滿疑問,有人則洋溢著懷舊之情朝我伸出手。我只能不斷對著他們點頭。好不容易走到煙霧瀰漫的角落,我對韋克菲爾德罵了一句,「你別鬧了。」當我察覺時,一杯啤酒已擱在我的眼前。

我舉起酒杯,環顧店內,朝所有人以眼神致意。這些酒吧常客各自聳了聳肩,回到他們原本的話題。我見眾人不再起鬨,才終於能以手中的酒杯與韋克菲爾德的酒杯輕輕相碰。

「何必這麼冷淡。」韋克菲爾德咕噥了一句,接著擅自為我找了理由,「也罷,或許你經歷了太多事情。」

韋克菲爾德的鬍子比以前長得多。他朝我上下打量,「聽說你受傷了?」

「右腳。」我回答。

其實我已搞不清楚自己在這趟旅程中受過多少傷。我不必急著回想,因為等到季節交替之際,傷痕的疼痛自然會喚醒我的記憶。

「你幹了些什麼豐功偉業?」韋克菲爾德興沖沖地將上半身朝我湊來。

「一言難盡。」我給了個簡短的回答。

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答案。為了撰寫報告書,我幾乎讀完了星期五所記錄的每一本筆記,但我越讀越不敢相信那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時間正緩慢而確實地將我的記憶轉化為某種更加容易理解的故事。

「軍事機密,對吧?」韋克菲爾德再度擅自為我找了理由,點了點頭。接著他搖搖手指說,「不過在這倫敦,可發生了比戰爭還嚇人的事情,肯定比你的經歷還精彩得多。你回國得太晚,實在很可惜。」

「倫敦塔出現怪物,對吧?我已讀過報紙。」

根據華辛漢機關偽造的紀錄,我是在一八八〇年十月三十一日自孟買搭上奧龍提斯號,在十一月二十六日登陸英國的朴資茅斯。為了配合假紀錄,我依著華辛漢機關的指示前往孟買,混在返鄉士兵的人潮中接受入國審查。

歷經長達一年以協助調查為名義的孟買城軟禁後,我的容貌已跟其他疲累不堪的士兵並無兩樣。為了偽造經歷,華辛漢機關特地將我送回孟買,甚至連走出中庭散步的時間都下了嚴格的規定。與星期五再次相遇,則是抵達孟買三個月後的事。

「我已聽說了你的活躍表現。」

許久未見的利頓對我述說的故事相當感興趣。他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出聲附和,卻對他自己的看法隻字未提。這件事的嚴重程度遠超越他昔日對華辛漢機關的惡作劇,恐怕他早已接獲不準節外生枝的警告。對於沙萬的菌株理論,他的感想只有一句「很有趣的童話故事。」然而數日之後,他送了我一本名為《未來種族》的小說,並聲稱這是他父親的著作。這小說描述的是一支地底種族,此種族不僅使用其獨自的語言,而且擁有一種名為「維爾」的強大能量之石。利頓似乎想藉此聲稱沙萬的研究理論與其父胡亂寫成的小說,都只是起不了危害的荒唐言論。【註:《未來種族》(ing Race)愛德華‧喬治‧利頓(Edward Gee Earle Lytton Bulwer-Lytton,1803-1873)在一八七一年發表的小說。】

「任何能夠理解的事物都會變成故事,你得小心別成了故事裡的角色。」利頓對我提出警告後,又問了一句,「話說回來,你是否已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我比了比自己的腦袋。

「要不是凡‧赫辛教授大顯身手,恐怕早已釀成大禍。」韋克菲爾德說得口沫橫飛,甚至跳到椅子上比手畫腳,「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好想嘗嘗當妖魔獵人的滋味。」

「你親眼見到妖魔了?」我冷冷地看著他。

「我只看見了重建中的白塔。」韋克菲爾德似乎對未能親逢盛事而大感懊悔。

他像發了瘋般一面怪叫一面手舞足蹈,不一會後忽然抱怨:

「以前你老愛對我碎碎念,現在怎麼轉了性格?」

「我經歷過太多事情。」我說道。

韋克菲爾德因揮動手臂時施力過大而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他這才停下動作,安分地坐回椅子上,「對了,你今後有何打算?如果要找工作,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我可不敢指望你。我打算開業當醫生。」

韋克菲爾德誇張地皺起眉頭說:

「你沒有畢業,怎麼當醫生?」

「你放心,我已擁有醫生執照。」

韋克菲爾德將身體湊過來,以食指及拇指撐開我的右眼,看了半晌後以憂心忡忡的語氣拐彎抹角地說道,「看來你真的經歷過太多事情,大腦已經受傷了。」

「是啊。」我點頭同意。

沒錯,或許我的大腦已經受傷了。我在倫敦塔親眼目睹了那些怪物。那些可以存在於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不存在之物」,那些未知與不可知的混合體。但「不存在之物」對我而言成了「存在之物」,這是否意味著我已是個瘋子?

我正陷入沉思,韋克菲爾德忽舉起酒杯,在我的酒杯上輕輕一碰。他接著站了起來,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扯開喉嚨唱道: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t, and auld lang syne?(老友與回憶是否該遭到遺忘?)

for auld lang syne, we"ll tak a cup o" kindness yet.(老友啊,為了回憶乾一杯吧。)」

韋克菲爾德唱得荒腔走板,但聽得出來他唱的是〈Auld Lang Syne〉(回憶往昔)。常客里亦有一、兩人加入了他的高歌行列。

「韋克菲爾德,你知道嗎?」我喃喃道,「這首歌在日本可是訣別之歌。」【註:〈Auld Lang Syne〉是著名蘇格蘭民謠,日文版曲名為〈螢之光〉,為一般人朗朗上口的驪歌。】

我與舒華德的交談只有寥寥數語。

他告訴我,凡‧赫辛已為了下一個任務而離開倫敦。我並沒有問那任務是否就是尋找沙萬。

「你的表現非常好。」舒華德刻意避免與我四目相交,「我很希望你繼續為環球貿易貢獻心力,但或許你有你自己的打算。如果有必要,我很樂意為你寫推薦信。」

「你這意思是我有選擇的自由?」

「當然。」舒華德說了一句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回答。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決。」

舒華德的雙肩微微下沉,顯然是鬆了口氣。

我走向門口,轉頭問道,「二十年前……」

舒華德一聽,登時全身緊繃。

「你們在外西凡尼亞的古城內,是不是發現了沙萬妻子的遺體?」我接著問。

「你問這個做什麼?」舒華德瞪了我一眼。我們互相注視,一會兒後他拗不過我的執著,

垂頭說道,「……那玩意兒根本稱不上是妻子。從那一刻起,我們認定沙萬已經失去理智。」

「但沙萬最後還是成功了。」

「你指的是什麼?」

我行了一禮,走出舒華德的辦公室並關上了門。

如今過了一年,就我所知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沙萬及其妻子的下落。

到頭來,難道一切都只是沙萬的瞞天大謊?環繞著沙萬的所有事件,難道打從一開始就只是沙萬為了重新找回失去的妻子而安排下的漫長計畫?我花了一年思考這個問題,依然得不到結論。

沙萬主張人類的意識乃是由菌株的活動所形成。但如今已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的論點。沙萬下落不明,海妲里離開了,星期五不會說話。殘留在世界各個角落的那些包覆著大腦的金屬球,除了操縱屍者之外沒有其他用途。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全毀,技術人員能否從中找回沙萬輸入的屍者語言及阿遼沙的石頭,目前還是未知數。說穿了,那就相當於試圖從屍者的腦袋裡找出語言、找出故事。假如菌株真的存在,遲早有一天會獲得科學上的證實。科學之所以為科學,就在於任何人都可以透過相同步驟獲得相同結果。當然,理論是否複雜得令人類難以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華辛漢機關似乎認為沙萬依然持續進行著研究,但我對這樣的推測抱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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