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部

「雞不過是蛋生蛋的手段。」

山謬‧巴特勒〈生活與習慣〉【註:山謬‧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國作家。一八七二年發表的烏托邦小說《Erewhon》,對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有很大影響。】

連綿不絕的鍵盤敲打聲,有如機關槍掃射般襲擊鼓膜。

西海岸的陽光,灑落在以米白為底色的挑高建築內。鍵盤聲音帶來的錯覺,令陽光彷佛細雪般輕柔飄舞。這是個垂直的巨大空間,周圍環繞著螺旋狀的迴廊。抬頭仰望,分不出遠近的感覺讓自己彷佛成了進入螺絲釘內部的螞蟻。迴廊上坐滿了屍者打字員,每一個都忙碌地敲打著摩斯通訊機。

我正將上半身探出鐵欄外張望,忽見海妲里走了過來。座落在挑高空間正中央的分析機,可說是現代文明中結構最複雜的人工產物。表面呈現平滑的多角形,看不到一根管路或纜線,甚至看不到外殼的接縫。整座分析機就像是巨大的義大利冰淇淋,以其尖銳的頂端朝著天空延伸。

外表看來不過是座大得嚇人的擺飾物,裡頭卻有如火山般流竄著無窮盡的訊息。彷佛是一顆利用蒸氣及電力為能量進行思考的巨大機械頭腦。

「分析機『巨人樵夫』!」【註:巨人樵夫(Paul Bunyan)是美國民間傳說中的巨人,據說高達八公尺,每天要喝掉五十頭牛所生產的牛奶。】

一名年輕人大聲高呼,走到我與海妲里之間,親熱地摟住我的肩膀。這人叫威廉‧修華德‧柏洛茲【註:威廉‧修華德‧柏洛茲(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857-1898),美國發明家、企業家】。年紀才二十歲,卻是這家「極數企業」的創辦人。出生於羅徹斯特,從小就對計算機感興趣,趁著西海岸因淘金熱而快速發展之際掌握了新商機。一個有著典型美國人追夢個性的人物。嘈雜的打字聲已讓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這個臉上依然帶著稚氣的年輕人將兩手手掌圍在嘴邊,朝著我大喊:

「這裡是全西海岸……不,全美國……不,全世界最大的機構。全球通訊網的長度超過七十萬哩,光是海底電纜就有將近四萬哩,與全世界超過兩萬座城市以網路連結。目前尙在加速擴張規模,即使建立了這麼大的機構,設備依然嚴重不足。」

柏洛茲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我的耳中,我只能目瞪口呆地點頭回應。我很清楚數量的暴力有多麼可怕,但實際見了這機構里數不清的屍者打字員,我還是不禁為美國人的單純與樂天個性感到咋舌不已。英國的屍者產業也相當發達,但其中夾帶了太多牽扯不清的糾葛與矛盾,無法以如此大規模的方式統一管理及運用。屍者在這裡簡直成了巨大機器里的螺絲釘,輸入其腦中的程式想必也是捨棄了泛用性,而是專為從事這個工作而設計出來的版本。光看這些屍者的打字速度便可以想像,他們的系統不知為此而捨棄了多少重要的功能。我抱著不肯服輸的心情就這點提出質疑,柏洛茲聽了,朝我大喊:

「沒錯,這些屍者都是消耗品,尤其是手指磨損狀況相當嚴重。但以經濟效率考量,汰舊換新會比維修要省事得多。不過你別擔心,屍者就算沒了手指,能做的工作還是不少。」

光從他這句話,我已明白他是個屬於下一個時代的人類。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我們進入了位於舊金山灣內側的山景城。從搭船離開橫濱,跨越國際換日線,到抵達金門大橋,足足花費了兩星期的時間。城內為格蘭特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但我們沒等儀式結束便悄悄離開,搭渡輪橫越了舊金山灣。山景城因「極數企業」而急速發展,整座城幾乎已成為一個巨大的企業都市。

「你們在找人?」柏洛茲一面啜著咖啡一面問。

參觀完設施後,我們進入了一間會客室里。這裡的隔音效果相當好,但打字聲依然殘留在我的耳中,令我有種頭上不停有小蟲子飛翔盤繞的錯覺。我不停地咳嗽,不過並非柏洛茲這句話有何驚人之處,而是這裡的咖啡實在太過難喝。柏洛茲竟然能毫不介意地將這種東西倒進嘴裡,令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

「是我這裡的員工嗎?」

柏洛茲仰起頭來,殷勤地招呼我們享用桌上那一大盤包覆著五顏六色糖漿的甜甜圈。他的視線在海妲里、白瑞德、我、星期五及伯納貝的臉上緩緩移動。自從他發現星期五腦中同時存在兩套最新系統後,我們費了不少功夫才將他的注意力從星期五身上拉開。但直到現在,他依然欲罷不能地觀察著星期五的一舉一動。白瑞德故意輕咳一聲,柏洛茲轉過頭來,看見了他胸口的獨眼標誌後說道:

「我很樂意協助你們,但我剛剛已說過,基於通訊保密義務,我不能給予你們瀏覽分析機內部資訊的許可權,即使你們握有美國政府的命令也一樣。就算只是瀏覽過去的通訊紀錄也不行。」柏洛茲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話說回來,以人類的能耐,根本沒辦法從那龐大的紀錄中挑出有用的資訊。」

以美國神話傳說中的「巨人樵夫」來為分析機命名,確實相當貼切。這座分析機的規模完全超越了我的預期。整座城市彷佛都只是為了分析機而存在的機械工廠。光是演算內容便龐大得令人難以想像,更何況是通訊紀錄。要解讀這些紀錄,不曉得得耗費多少資源。

「你們把通訊紀錄全保存了下來?」我問。

「是啊,所以才急著擴建設備。我打算將整座城市改造為記憶倉庫。這甚至已可稱之為一種新的生命體。雖然必須付出龐大的經費,但站在分析人類活動的觀點,這些通訊紀錄絕對有保存下來的價值。透過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這裡甚至還保存了其他各國分析機的紀錄資料。等到未來有一天,人類能輕鬆分析這些寶貴資料後,人類將能明白過去的人到底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經由人類口耳相傳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細節,唯有分析這些資料,才能找出潛藏在細節中的本質。」

「本質?」我隨口問道。

「人類的本質。」柏洛茲簡短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接著解釋道,「我們能理解的故事,其實只佔大腦活動的一小部分,而且充滿了敷衍、搪塞與謊言。我們只能看見眼前的訊息,卻看不見背後的一切演算過程。公開了通訊紀錄,就等於公開了人類思考的秘密。我相信目前人類還沒準備好接收這些知識。我們還沒有辦法接納那些由枯燥單調、無限龐大且不帶故事性的流水資料所組合而成的現實。大腦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畫圖的機械,而我們只是台下的觀眾。我們只能茫然看著一幅幅圖畫成形,卻看不見畫家的身影。我這麼解釋,希望各位能夠明白。」

柏洛茲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一長串,白瑞德只是笑著揮揮手說道:

「我們只是想找一位長年任職於東海岸的老練打字員來問幾句話。當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茲揚起嘴角,似乎是鬆了口氣,卻又顯得有些詫異。

「就這麼簡單?」柏洛茲問。

「不然你認為我們還想要求什麼?」白瑞德笑著回答。

柏洛茲頓時從激昂的情緒中恢複了冷靜,語氣也變得低沉不少。

「如同諸位剛剛所見,我這裡的打字員大部分已由屍者取代,不過諸位若只是想了解關於打字員的歷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適的人選……」

柏洛茲取來一張紙,在上頭迅速寫了些字,從吊在牆邊一排金屬圓筒中拿起一個,將紙片塞進去。噴射管響起了清澈的蒸氣噴發聲。

沙萬追蹤計畫。

為了追查沙萬的下落,我們加入了平克頓公司。因為這個決定,我得到了向亞拉拉特調閱沙萬相關資料的許可權。我向華辛漢機關上呈了一份以「將繼續追查真相」為主旨的報告書。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變得相當曖昧。名義上,我接受了格蘭特的慫恿而跳槽至平克頓公司,但實質上,應可視為情報員在執行任務中的臨機應變。

「你想要關於沙萬的資料?」

當初我們還佇留在橫濱的簡陋港口時,白瑞德以嘲笑的語氣如此反問我。不久後,我明白了他露出這種反應的理由。因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萬相關資料,光是大綱就已堆積如山。全世界關於屍者的事件層出不窮,除了費爾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導師事件之外,可以跟沙萬扯上關係的事件數也數不完,光是閱讀那些資料就已超過一個人的能力範圍。

在搭乘里奇蒙號前往舊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續嘗試解讀「維克托筆記」,並將來自平克頓公司的清報毫無遺漏地輸入星期五的腦中。一條條由屍者引發的事件進入星期五的腦袋裡,但他卻無動於衷,那渙散的雙眸彷佛正凝視著另一個世界。這是一件相當枯燥的工作。我彷佛只是將一串串文字塞入無限廣大的虛幻空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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