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部

拉賈拜鐘塔的鐘聲回蕩在炎熱的空氣中,我輕輕睜開了雙眼。【註:拉賈拜鐘塔(Rajabai Clock Tower)是孟買大學內的一座鐘塔,為當地著名觀光景點,建築落成於一八七八年。】

「約翰‧H‧華生於孟買,一八七八年九月十五日。」

鐵制筆尖划過紙面的細微聲音,跟隨在我的說話聲後響起。

孟買城內某間空蕩寂寥的房間里,一個矮小的年輕人正挺著腰桿坐在簡陋的書桌前,持筆寫下流利的准草體英文。一字一句工整得有如印刷字體,書寫速度卻飛快異常。只有屍者才達到這種兼顧品質與速度的境界。

「星期五。」

再也沒有機會變老的年輕屍者星期五聽見我的呼喚,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維持不動片刻後,緩緩將臉朝我轉來。那動作宛如一顆擱置在桌上的頭顱因鮮血而滑動。屍者的每個動作細節皆完美無瑕,但整體卻缺乏一種協調感。即使是在靜靜等待指令的狀態下,屍者散發的氛圍依然跟活人大相徑庭。柔和光線照射下,彷佛只有那周圍的時間是靜止不前的。

不僅屍者跟活人有著明顯差異,屍者跟屍體也大不相同。即使是三歲小孩,也分辨得出眼前這是一具普通的屍體,還是一具靜止不動的屍者。

「恐怖谷……」我不禁呢喃。

星期五的臉依然朝著我,手上的筆卻已如機械般動了起來,將我說出的每一個字寫在筆記上。有人形容那兼具平順及滯礙的動作,正如同現代版的梅札爾行棋傀儡。這種越是想要接近活人的動作,反而變得更加古怪的現象,世人稱之為「恐怖谷」。屍體就應該是屍體,為屍體梳妝打扮只會令其更加怪異,更遑論使其起身走動。活人與屍者之間,永遠有一道跨越不了的深邃峽谷。【註:梅札爾行棋傀儡是出現於十八世紀的一種自動下棋人偶騙局。設計此人偶的沃夫岡‧馮‧肯佩連(Wolfgang von Kempelen)聲稱此人偶具有下棋的智慧,但真相是有人躲在底下操縱。後來由約翰‧尼波典克‧梅札爾(Johann Nepomuk Maelzel)收牌並將其改良。】

華辛漢登錄碼「Noble_Savage_007」,個體代號「星期五」。這是一具實驗性的屍者,其空白的腦袋內如今並存著兩種最新系統:控制動作的泛用型劍橋驅動系統,以及愛丁堡語言外掛系統。其任務為翻譯及記錄我的行動,併兼具實習教材用途。如今留存下來的這些文字,都是出自星期五之手。

星期五雖是我的僕人,所有權卻是歸屬於大英女王陛下。就名義上而言,星期五是我向華辛漢內負責研究開發的「Q部門」借出的設備。這具有著虛偽靈魂的死屍正以空洞的眼神望著我,等候我下達指示。

在那無法言語的腦袋裡,儲存了我自大英博物館圖書閱覽室搜集來的各種字辭典及事典。「填滿了語言資料(corpus)的屍體(corpse),執勤於肉體(corpus)的軍隊(corps)」。說穿了,我只是在玩一場諧音遊戲。雖還只是試用階段,不過翻翻單字勉強還能勝任。換句話說,星期五就像一本長了腳的字典。

環球貿易公司內的那場對談,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如今已過三個月,這段期間我拚命將各種屍者技術塞進腦袋裡,並花了不少時間調整星期五的性能。星期五原本是語言研究機構所使用的實驗體,我為他加裝了翻譯機能,之後又費了好一番心血才讓他擁有代筆功能,並可以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

星期五的調整作業告一段落後,我來到了孟買。孟買這地名的原意為「美麗的港灣」,我努力試著將這含意與現實連結在一起,但兩者的距離實在太遠。

爆炸聲自遠方傳來,撼動了整座城市。我好奇地走向窗邊。所謂的窗戶,不過是在厚實的石牆上挖出的四方形孔洞。我愣愣地朝窗外望去,看見孟買港碼頭正冒著一縷黑煙。

孟買是座隨處可見南洋植物的工業都市。平滑如鏡的海面上,高掛各國通商旗的船隻彷佛正沉浸在夢鄉之中。拖曳船、渡輪、漁船及各種小型平底船在水面上緩緩移動。身穿五顏六色服裝的路人見到了濃煙,皆驚惶得手足無措,在攤販林立的碼頭上東奔西跑。原本背著簍子兜售商品的孩童在逃跑時你推我擠,有的摔了個四腳朝天。如此混亂的場面中,唯獨赤裸著上半身的健壯屍者依然若無其事地搬運著船貨。

我望向黑煙後頭的那艘大型蒸汽船。旗杆上高掛著兩面旗,上頭那一面是畫了三十八顆星星的美國國旗,底下那一面則是在黑布上以銀線綉了一隻眼睛。看來這艘船就是敵人攻擊的目標,但真正受害嚴重的卻是碼頭周圍區域。驀然間,我彷佛看見了一朵不該出現在那裡的白花。那是一把白色洋傘,正在崩塌的石壘上輕輕搖曳。手持陽傘的婦人泰然自若地對著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員揮手應答,彷佛完全不把爆炸攻擊當一回事。

我試著思索到底是何方勢力想要攻擊美國船艦,但最後我放棄了。孟買如今是英領印度帝國阿富汗遠征軍的巨大中繼基地,各國利益糾葛在這裡只能以錯綜複雜形容,爆炸攻擊在這裡根本是家常便飯,連我也早已習慣了。

從倫敦的維多利亞車站,到孟買的維多利亞車站,這趟旅程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多佛海峽、比斯開灣、大西洋、號稱「海克力斯之柱」的直布羅陀、地中海、蘇伊士運河、紅海、阿拉伯海……這趟短短一個月的旅程就如同快速翻過一本繪本,林林種種的異國景色飛快流逝在腦後。【註:倫敦的維多利亞車站(London Victoria station)為倫敦主要車站之一,開設於一八六八年。孟買的維多利亞車站(Victoria Terminus)雖名稱類似,但位於印度孟買,設立於一八八八年,後改名為賈特拉帕蒂‧希瓦吉車站(Chhatrapati Shivaji Terminus)。】

世紀接近尾聲,地球忽然變小了許多。

六年前,怪癖富翁菲力亞斯‧福克以其龐大財產為賭注,在八十天內完成了環遊世界一周的壯舉。六年後,任何人只要到旅行社的窗口告知目的地,一切路程安排都可以在轉眼間安排妥當。旅行不再需要各式冒險裝備,只需要幾個行李箱。世人能如此自由往來世界各地,全靠大英帝國建立起的安定統治政策。

這顆星球正逐漸被一面面網子包覆。鐵路網、航路網、通訊網……種類五花八門。可惜沉睡於歐亞大陸的某大國從中作梗,使儼然成為世界樞腦的不列顛島與覆蓋印亞大陸的鐵路網遭到隔絕。因為這個緣故,要在兩個維多利亞車站之間來去只能仰賴船運。

窗戶外,手搖式警報器的聲響與馬車喇叭聲毫無秩序地重重交疊,覆蓋了路人的尖叫與嘶吼。一個個滿身是血的傷者被人以擔架抬走的景象,不知為何竟讓我聯想到了拉洋片(Zoetrope)的畫面。

旅行的情趣因旅行的速度而蕩然無存。思緒雖能飛快運轉,但實際感受卻跟不上移動速度,造成了身首分離的錯覺。腦袋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來到異鄉,身體卻還認為自己是倫敦的醫學生約翰‧華生。一切變化宛如飄渺夢境,無法帶來深刻體會。街上隨處可見蓋到一半的建築物,那些融合了歐洲歌德風與伊斯蘭特色的圓蓋尖塔,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看著那一棟棟包含中世紀英國、威尼斯及羅馬風格並加上東方裝飾的建築物,我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場惡夢。

白沙瓦野戰軍第三旅第八十一北部蘭開夏連隊第二煉金中隊孟買城配屬軍醫,這個莫名其妙的頭銜,就是我目前對外的身分。為了應付隨時可能開打的第二次阿富汗戰爭,印度副王羅伯特‧布爾沃‧利頓【註:Edward Robert Lytton Bulwer-Lytton(1831-1891)英國政治家,一八七六到一八八〇年間擔任印度副王兼總督】整編了三個野戰軍團,總兵力高達三萬五千人。他打算將這三個野戰軍團分別配置在開伯爾山口、卡拉姆溪谷及普蘭山口,自三方向直搗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為了實現這個壯舉,他動員了整個印度的國力。

陣陣爆炸聲撼動著整座孟買城,我聽了只是微微聳肩。

正當我轉頭望向星期五並掏出懷錶時,忽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還來不及回應,門已被打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在兩旁身穿紅色陸軍制服的屍者護衛下走進房內。一把大鬍子,幾乎蓋住了男人的半張臉。他踏著刺耳的腳步聲朝我走來,伸出了戴滿戒指的右手。

「我是約翰‧華生。」我報上名字。

「我知道。」

印度副王利頓以高傲的態度回應我,並握著我的手,以驚人的力道甩了兩、三次。接著他朝窗外一瞥,看見了遠方的黑煙,唇角及眉梢微微彎曲。

「那是格蘭特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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