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虛虛實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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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作為帝都玄關的東京車站相對聳立的丸大廈,是三菱財團賭上威信所建築的,日本屈指可數的現代建築之一。

由三菱建築部所設計,美國費拉公司施工建造,這棟鋼筋水泥造的八層大廈,在大正十二年的關東大地震中也毫無損傷,它的堅固足以證明。

而且,能在丸大廈設置辦公室,就表示這是第一流公司。在那裡工作的人們,也會被稱為「丸大廈人」、「丸大廈女郎」,被視為摩登都市東京里最先進的存在。

在這棟大廈的最上層,同時也是租金最高的地方,便是近年來急速發展的五大洲商事總公司辦公室。

忙碌工作的男男女女,不絕於耳的英文打字機聲,都充滿了新興商社的氣息。

在那裡頭,鑲嵌著毛面玻璃,以燙金字標示出的社長室門扉彼端,犬丸錠作正在享用午餐。餐點是從同樣開在丸大廈里的花月食堂特別預訂的烤雞,是很適合資產家的午餐。

但是,正在用餐的犬丸的吃相,實在很難令人覺得他就是社長。餐點附送的刀叉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他總是用手抓起雞翅就啃。

儘管滴下的肉汁與醬汁弄髒了自脖子垂下的餐巾,他卻一點也不在意。

犬丸以讓人聽了無法忍耐的聲音,用口啃下附著肉的骨頭,再將軟骨喀擦喀擦地咬碎。

那副德性與其說是人類在用餐,不如說像動物園餵食肉食動物的光景,實在太難看了。

然而,除了填滿旺盛食慾以外別無他念的犬丸,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之所以會突然做出這樣的大動作,是因為他從牆上懸掛著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滿滿的脂肪,不禁讓人聯想到北海的海獸。被酒與煙草熏染的膚色。

一時之間,犬丸動也不動地看著自己的模樣,終於將手中的雞骨丟向鏡子。

一點肉也不剩的骨頭自鏡面彈回,掉在鋪著厚厚地毯的地面上。

吃完就隨手亂扔骨頭,難道他不懂得待在社長室與馬路旁的差別?雖然自己的行徑毫無常識,犬丸卻一點都不在乎。

將裝著吃剩烤雞的盤子往旁邊一推,他拿出金鳥香煙點起火來。是因為這裡只有自己一個人,不怕被看到嗎?犬丸面露苦色。

對犬丸來說,他也並非一開始就擁有這樣肥胖的軀體。年輕時,他全身的肌肉鍛煉得十分醒目,擁有軍人體格。

在上軍官學校時代,每當休假返鄉,犬丸穿著軍服凜然的姿態,總會讓他沐浴在小孩和女學生們仰慕的視線中。

任官之後,他秉持著軍人精神,飲食十分簡樸,與肥胖一點也扯不上關係。

如今,他不再自製。犬丸大佐臉上浮現若說是自嘲未免也太猙獰的微笑。

陸軍時代的他,根本不在乎物質享受,全心專註在軍務上。

他不想只滿足於將陸軍這巨大的組織運用自如,而是籌劃著總有一天能將亞洲地圖全納入國土的大戰略,世俗的誘惑對他來說不足一提。

但是,犬丸卻被陸軍給放逐了。

犬丸自由自在地操縱權力,隨心所欲地左右中國民眾的至高快樂遭到剝奪。

從此之後,犬丸對於填滿慾望,特別是形而下的慾望,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酒、美食、女人、賭博……

對他而言只是享受剎那愉悅的娛樂,宛如換了個人般沉溺的結果,讓犬丸的身體病態地變得肥大。

那也許只是為了尋求被剝奪的地位,所做的空虛自慰。

但是,犬丸已經完全無法回到過去禁慾般的生活了。

既然在陸軍晉陞的願望已無法實現,那麼,就盡情享受現世的榮華富貴吧!

因此,不管沾染上什麼惡劣的事都已經無所謂。

犬丸這麼決定後,便率領自己的組織,擴大了黑社會的事業版圖。

很巧地,時勢也是站在犬丸這一邊。

有如滿洲事變爆發所呈現出來的現象,提倡憑藉道理與誠意,和平地提高日本地位的一派已衰退,取而代之的,是高唱以武力稱霸東亞的聲音。

在這樣的機會下,只要能確保組織與陸軍成為共生的機關,犬丸機關與五大洲商事便能夠同時有極佳的發展。

但是,熏著煙草,陷入思考的犬丸錠作卻皺起眉頭,遭到陸軍放逐的屈辱又在腦中復甦。

(在我即將施行極端的謀略時卻來妨礙我,讓一切全都付諸流水。天津方面也是,竟然像嫌棄破鞋般捨棄我。聚滿這種蠢材的帝國陸軍,現在更得依賴我了。)

因為察覺自己沒有說出口的焦躁,犬丸沉下臉來。

(不過,若是得看陸軍臉色來做生意,我可不幹。一定要讓陸軍省和參謀本部的大人屈服在我腳下。)

在心中念著恐怖的復仇話語,犬丸摸摸胸口一帶。

如同往常在襯衫下摸到觸感堅硬的物體,接著用手指確認,他的表情一變。

犬丸露出像貪婪的怪物獲得屍肉般陰涼的微笑。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出手。只要這筆交易成功,我就擁有無限的力量了。」犬丸想到即將到來的成功,便似乎變得無法忍耐。他發出聲音自言自語。

但是,犬丸的臉卻再度蒙上陰影。

(為了付那些人的錢,正需要資金……那筆重要的錢卻被蛆蟲給偷走了。)

想到淺草那個年輕欺詐師的臉,犬丸浮起不快的念頭。

被詐取的金額只有區區三千日圓。對一般百姓來說絕對是一筆不小的損失,但以犬丸機關的規模來看,不過是一點小損失。

再說,對方已經吃到苦頭。若是一般人,應該會就此收手。但犬丸不同。

不只是年輕欺詐師,連同名叫四條的老人,他都想殘忍地解決掉,否則吞不下這口氣。然而,淺草當地的頭目卻來妨礙,而無法給予致命一擊。

這樣的感覺就像放任跑進眼裡的灰塵不清一樣難受。

(給我等著,選個黑夜送殺手進去,連那個頭目也一起送進地獄。)

正當犬丸在心中自言自語,邊粗暴地拍掉金鳥煙灰時,社長室響起敲門聲。

當犬丸請對方進來的同時,臉上有道疤的男子走了進來。

相當於犬丸的副官,腦筋也很靈活的這個男子,此時卻不知為何顯得惶惶不安,「大佐,不好了……」

「在這裡要叫我社長。」低聲訓誡後,犬丸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有、有奇怪的傢伙來訪。」

「是客人嗎?我沒聽說下午有客人要來啊?」

「不,那是……」疤面男一臉無法置信地說:「是那個小鬼,在賭場使詐的傢伙來了,他說想見社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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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自己珍藏的,由號稱上海第一的西服店精工製作的西裝,立見廣介悠然踏入五大洲商事的社長室。

來到堪稱敵人的大本營,卻一點也看不出緊張的模樣,這點真值得讚賞。不過,廣介臉上的創可貼、袖口一帶露出的繃帶,看來卻頗為可憐。

「喔,傷已經好了嗎?」在桌面另一端向後仰靠的犬丸,意外地竟關心起廣介的傷勢。

不過,要是聽到犬丸接下來所說的話,就能明白這個肥胖的大漢,絲毫不抱有一點慈悲心。

「其實,當你來到我的辦公室,就已經不再需要擔心傷勢了。不,我會立刻讓你從活著的痛苦中解放出來。」

委婉地表達不會讓廣介活著回去的意思後,犬丸愉悅地將兩手交握,放在桌上。

即使聽到這樣的威嚇,廣介仍聳聳肩說:

「就算你在這裡殺了我,你也拿不回一毛錢。相反的……」

廣介浮現不知為何而來的微笑,添上不可思議的話語:「我想你會有很大的損失喔!」

「什麼?」這麼回問的不是犬丸,而是一旁側耳傾聽的疤面部下。

「你又想使詐了嗎,我才不會上當。」疤面男恐嚇廣介。

但廣介一點也不在乎他,從西裝口袋取出什麼,放在犬丸桌上。

犬丸和疤面男都往桌上瞧。

紙幣。

是去年,也就是昭和五年才剛發行的百圓鈔。

「這又怎麼了,不過是張鈔票啊!」這次換成犬丸以狐疑的語氣質問。

雖然他心存懷疑,但從他的視線移不開百圓鈔票這一點,就能看出犬丸已被勾起興趣。

「你分不出來?啊,本來就該這樣。」廣介以得意的臉孔回應,在話中丟下了炸彈,「這張可是偽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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