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來自上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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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六年,正是關東軍的士兵們爆破了奉天(現今的瀋陽)北方柳條湖附近的鐵軌,以此為由與中國爆發武力衝突,決心興起滿洲事變的一年。

自四年前的金融恐慌以來,面臨長期不景氣的國民們,在這場戰爭中找到了發泄積鬱的出口,紛紛給予熱烈支持。

路邊站滿了穿著仿軍服的流動販子,販賣戰車和魚雷艇之類的兵器玩具。販賣留聲機與唱片的店家也不服輸似的播放起軍歌。街上行人們則像是聽不膩般,為了聆聽而特地跑進店裡來。

當然,也有冷眼看著這股風潮,記下「但願莫要重蹈德意志帝國覆轍」的永井荷風等文人。他們希望國家不要落入軍國主義的末路,像因第一次世界大戰而有亡國之虞的德國那般下場,但那終究是少數。

大多數的國民高呼萬歲,歡送日本軍,期待著軍需帶來的景氣,處於騷動的氣氛中。

在這樣的時代里,若是提到帝都的玄關,無需多言,便是指用紅磚瓦建造,威嚴的東京車站了。

一個青年從車站二號線於下午五點十五分準時抵達,由下關發車的卧鋪快車一等車廂下了車。

他約莫二十四、五歲,若混在人群中,會剛好高出一個頭。

在晚秋近冬的季節,穿著高級的雙排扣大衣,頭戴毛氈制折邊帽的青年,擁有宛如年輕實業家或外交官的風采。

不過,到底是怎麼了?

與身上的都會衣裝極不相稱地,青年像個進城觀光的鄉巴佬,佇立在車站大廳,不安地看著四周。

如果看一眼輕輕推高的帽沿下,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骨碌碌地轉動著,是張彷佛充滿好奇心,予人好感的少年臉龐。而他高挺的鼻樑與緊抿的唇,則給人好強的印象。

總之,雖然將他說成年輕紳士並沒有什麼不妥,但當他開始喃喃自語時,總令人覺得有些不快。

「嗯!帝國飯店和丸之內飯店。規模小一點的有山形飯店和菊富士飯店嗎?」青年用類似落語「壽限無(註:落語的橋段之以。落語為日本傳統表演藝術,以滑稽的笑話加上動作吸引觀眾的話藝)」的口調,唱頌著東京的西式飯店名稱。在昭和初期,這類地方並不多。

很快就將飯店名稱讀完的青年,以為難的表情陷入一陣思緒之後,看見大廳另一頭聳立的建築物,突然微笑起來。

「啊,就選最近的地方吧,長途旅行也挺累的。」青年自言自語後,單手提起行李走了出去。

在票口交出車票後,他朝停車場二樓走去。看來是打算在映入眼帘的建築物——佔據東京車站南區二樓與三樓的東京車站飯店投宿。

這個決定與青年一身豪奢的服飾非常相配。

說到東京車站飯店,可是自大正四年開業以來,就受到眾多名流喜愛,能與帝國飯店一爭帝都第一稱號的高級飯店。

在這類高級飯店中,總少不了種種逸聞,像詩人木下杠太郎在七十一號房寫成處女詩集、明智小五郎與怪人二十面相在此初次對決等等,但這些都與本故事無關。

總之,只要了解東京車站是一流中的一流即可。事實上,青年所踏入的大廳,也充滿了評價中的優雅氛圍。

不知是否因為進入了如此豪華的場所,當青年推開門扉時,臉上方才悠閑的表情已消失無蹤。

不知為什麼,他一臉嚴肅地步向櫃檯,朝著口說歡迎光臨,彎腰鞠躬的中年接待員發話。

「我想投宿。」

「是……請問您有預約嗎?」

「不,沒有。」

中年接待員抬起頭來,翻了翻登記簿。一邊這麼做,一邊打量起他來,看得出是在觀察青年的服裝與人品。

從接待員的態度變得更加恭敬來看,人品檢查似乎合格了,但稍後的回覆卻不是好消息。

「真是對不起,今天已經客滿了。」中年男子十分歉疚似的低下頭。

從話聲中隱約聽得出拒絕貴客的悔恨,也就是說這並非婉拒不適合客人的方便台詞,而是實際上真的已經預約額滿。

但青年沒有退縮,反而接上犀利的言詞。

「無論如何請想點辦法,我是為這位差使辦事的。」青年這麼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名片放在櫃檯上。

雙手拿起名片窺視的中年男子,意外地發出不像老手的驚呼聲。

使用高級紙質,比一般大小來得大一點的名片上,在陸軍次官的職稱後,印著陸軍中將杉山元的名字。

要是陸軍大人物的手下,可不能隨便招待。青年對著瞪大雙眼的接待員乘勝追擊:「請翻過來看看背面。」

接待員照做之後,發現背面是以熟練的毛筆字添寫的記事。

「祈望各位關係人給予持此名片者最大之便利」,一段看來是慣于軍方文書者記下的文字。

「明天一早,某方面要員將抵達東京車站,得準備迎接才行。」青年的話中隱約透露出自己是為軍方秘密任務而行動,看見跟不上狀況的中年男人呆住了的模樣,他聳聳肩。

「怎麼了?如果不相信,打個電話查問陸軍也沒關係。」他這麼一說,接待員立刻一陣狼狽,慌了起來。

「不、不……請……請稍待一會!」話音未落,正想他會消失在櫃檯後面時,一個看來像是主管,儀錶堂堂的男子上前拉住他。

「我們了解了。請您放心,接受政府關係的私下命用,對敝飯店來說並非難事。」同時誇耀了自己的經驗與飯店的規格後,主管命令中年男子:「立即帶這位客人到那個房間。對,就是特別室。」

「是,我知道了!」

聽著這段對話的青年,理所當然似的點點頭。

已說客滿卻能立刻變出空房間雖然聽來不可思議,但高級飯店就有這種能耐。

為了重要的客戶或是與菊花御紋(註:日本皇室的紋章,在此比喻皇親國戚)有關的貴人們臨時需要,總要隨時空出一兩間高級的房間來。

「請往這邊。」

「啊,提出任性的要求,真不好意思。不過,在我住宿期間,請盡量別引人注目,經理前來問候之類的事也不必了。」

「總之是要保密吧!當然,一切依您吩咐。」兩人回以心領神會的微笑後,在登記簿記下必要事項的青年,由服務生帶領走向電梯。

身穿和服的電梯小姐向他鞠躬行禮。等待電梯到來時,青年察覺有人正看著他。

他若無其事地回頭確認,本來坐在安樂椅上看報紙的老人,不知何時抬起頭,興味十足地望向這邊。

梳理得一絲不苟的白髮,修剪整齊的白色小鬍子。身上的西裝看來也是舶來高級品。

將全身打理得如此一絲不苟,通常會給人一種拘束的印象,但這個老人完全不會。

或許是因為他那一雙讓人聯想到印度象的下垂眼,柔和地醞釀出平靜洒脫的感覺。

彷彿受高雅的丰采吸引,青年不覺頜首致意,老人也以溫和的表情輕輕點點頭。

(是隱退的實業家?或是退休高官?儘管不太想引人注意……算了,應該不至於妨礙到我。)

青年心想著,與服務生一起走進電梯,被引導至二樓的高級房間。

在這飯店中,應該屬於最高級的寬廣套房。

「請好好休息。」

「啊,等等。」

青年叫住正放下行李箱準備退出室內的服務生,將手伸入口袋,面露難色。

「糟糕,我很想給小費……但是身上沒有零錢。」

「不需如此費心。這裡是日本呀!」年輕服務生微笑著,以一流飯店服務員應有的周到口吻回答,「客人剛從海外回國嗎?還會提到小費,就像外國的客人。」

「咦?啊,是啊!正是這樣。我剛從上海回來。」

對於這個問題,青年不知為何答得十分模糊。但服務生當然不會對客人追根究底,他只是無關痛癢地說了句:「那真令人羨慕。」便回到走廊外。

當客房門關上的同時,至今一直從容不迫的青年肩膀一松,大大嘆了口氣。

「說得也是,這裡是日本啊!根本不用擔心小費的問題。」青年自言自語,捨不得似的小心翼翼將帽子與外套脫下,收進衣櫃。剛剛瀟洒的舉止像是演出來的一樣。

「這可是我僅有的謀生工具啊!得好好收著才行。」

以窮酸的口吻自語,青年一屁股坐在鋪了昂貴織品的椅子上,環顧室內豪華的擺設。

他緊繃的表情同時緩和下來,臉上浮現微笑。真是個靜不下來,表情變化萬分的男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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