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共生

片岡聖美很喜歡自己的生日。

每到生日的時候,學校里、大街上人們開懷大笑,手舞足蹈,到處都充滿了生氣。這一點正是聖美所喜歡的。當然,她也知道,人們露出喜氣洋洋的笑臉並不都是因為自己的生日。不過,只要一想到全世界的人都在自己生日這天覺得高興,聖美就會感到心情舒暢。這一天,商業街總是沉浸在《紅鼻子的馴鹿》和《鈴兒響叮噹》的旋律之中,走在路上的人們個個面帶笑容。這是一年當中最美好的日子。

聖誕節來臨之前,聖美家照例要在起居室里擺放好天然的松樹。聖美從上幼兒園的時候起,就喜歡和父母一道裝飾聖誕樹。每次家人總是故意把房間的光線弄暗,然後讓聖美第一個點亮絢麗的彩燈。巨大的松樹發出五顏六色的光芒,照亮了房間的牆紙。當這一切映入眼帘的時候,聖美覺得自己平安夜的生日真是太好了!

上幼兒園和讀小學的時候,每年過生日,聖美都會叫上一大幫朋友到家裡來熱鬧熱鬧。媽媽會給孩子們做蛋糕和雞肉之類的食品,聖美也會在做三明治的時候給媽媽打打下手。和媽媽一起做菜非常有意思。菜做好後,朋友們便會湊過來齊聲說:「聖美,祝你生日快樂!」

眼見著大家送來的禮物在聖誕樹下越堆越多,聖美的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朋友們圍著一張大圓桌坐下,一起吃東西,做遊戲,唱歌。聖美每每會用鋼琴彈奏一曲從老師那裡學來的《平安夜》。等到大家都離去以後,爸爸媽媽才把他們的禮物送給聖美:一個大大的布娃娃,或一本有趣的書。

「聖美這孩子,剛好是這個時候出生的!」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媽媽曾一邊望著牆上的掛鐘一邊說。

那次,爸爸坐在沙發上手拿煙斗,用慈祥的目光看著聖美,沖她笑了笑,接著說道:「第一次聽到聖美的哭聲,是在晚上九點。那聲音不僅非常可愛,而且很有精神。你媽媽當時也高興得哭了起來。那天晚上沒有一絲雲彩。到了半夜,我從醫院的窗戶向外望去——那家醫院建在小山丘上,從那裡看街上的燈光格外美麗,天上的星星清晰可見。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決定給我們的女兒取名叫聖美。」

聖美躺在床上抱著布娃娃等待聖誕老人的來訪。不過她總是堅持不住,一會兒就閉上眼睛睡著了。

聖誕之夜,聖美是一定會做夢的。

那裡一片漆黑。不知從哪裡傳來的低沉的呼喚不斷在耳邊回蕩,也不知道哪邊是上,哪邊是下,只覺得身體包裹在緩緩的水流里,人在其中隨波逐流地漂蕩著,四周溫暖而舒適,甚至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這是什麼地方?聖美百思不得其解。她覺得既不可思議,又有些熟悉。沒錯,過去自己就在這裡!可這裡究竟是哪兒呢?聖美怎麼也想不起來。漆黑一片,空空如也,似夢又非夢……

早晨睜開眼睛一看,聖美髮現枕邊放著漂亮的聖誕禮物。這些禮物和父母送的生日禮物同樣精美。

有一次,聖美曾試著向父母問道:「是聖誕老人讓我做夢的嗎?」

父母一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不知所云。聖美見狀就把自己每每在聖誕夜的夢裡見到的情景講了一遍。起初,父母只是覺得奇怪,當聽到聖美說以前自己就在那裡的時候,他們如有所悟似的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爸爸、媽媽,你們知道那是哪兒啦?」

聽她這麼一問,媽媽笑著把聖美緊緊地抱在懷裡,溫柔地說道:「那裡啊,也許是在媽媽的肚子里吧!」

「肚子里?」

「聖美是從媽媽的肚子里生出來的呀!你一定是想起了當時在那裡看到的東西了吧!」

「媽媽的肚子里是黑黑的嗎?」

「是啊,黑黑的,暖暖的,感覺就像泡在浴缸里一樣。」

「哦……」

「媽媽可沒做過這樣的夢。聖美的記憶力真好!」

「其他人不做這種夢嗎?」

「可能吧。不過大家都把它給忘了。」

之後,爸爸和媽媽說了一通深奧的話:胎教如何如何啦,記憶的形成又是怎麼一回事啦,反正聖美沒聽懂。媽媽的解釋雖不無道理,但聖美還是覺得有些放心不下。夢中的景象似乎來自於更遠的地方。直覺告訴她,那是在她出生以前就見過的景象。然而,那卻不是在母親的肚裡。早在遙遠的過去,它就已經出現了。

2

夏日炎炎。

淺倉佐知子輕輕地把手搭在額前,朝天空望去。棉花似的雲朵從右邊飄向左邊。也許天上正刮著大風吧,可地面上卻連一丁點的空氣流動都沒有。像這樣站在瀝青路上,只能感覺到陣陣上涌的熱浪。淺倉用手絹擦了擦脖子上冒出的汗珠。可能是因為心悄的緣故吧,她覺得身上的黑色連衣裙沉甸甸的。為了避開陽光,淺倉鑽進了建築物的影子里。

遺體告別儀式剛剛結束。

淺倉和其他學生、職員一樣,都是來永島利明家幫忙操辦喪事的。其實,有喪葬公司的人員再加上遺屬,基本上是不缺人手的。可淺倉死活都要參加,利明沒辦法,只好讓她去做接待工作。馬上就要出殯了,淺倉這次提前過來是為了確認靈車能否通行。

利明住在公務員的集體宿舍里。灰白色的牆體上到處布滿裂紋。從中可以感覺到歲月的滄桑。四層高的小樓,每棟住著二十四戶人家。利明就是在這種樓房的三樓上,和如今已經過世的妻子一起生活的。淺倉是第一次來這所公寓。這一帶以前應該是農田吧。可是現在,密密麻麻的房屋把這裡變成了住宅區。

前來弔唁的人很多,公寓的停車場被擠得滿滿的,其間只留有能讓一輛車勉強通行的空間,所有的車都暴露在強烈的陽光下。被烈日烤得滾燙的車輛有氣無力地散發著熱氣——如果不小心碰到它們的話,很可能會被燙傷。公寓門口的小路似乎已經開始午睡了,街道又恢複廠以往的寧靜。只有一兩聲摩托車引擎的轟鳴還時不時地從遠處傳來。突然,這一帶好像被紗布蓋住了似的,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抬頭一瞧,不知哪兒來的—朵雲彩遮住了太陽,淺倉朝外邁了一步,從公寓的牆根邊走了出來。可就在這一瞬間,光線又再一次強烈起來,眼前忽然變得亮晃晃的。刺眼的白光讓淺倉眯起了眼睛。

「注意,到一樓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就聽見「咯噔咯噔」的聲響。回頭一看,幾個男的正抬著棺材從樓梯上下來。斑駁的水泥樓梯十分狹窄,要想在拐角處給棺材轉個方向得花費不少時間。利明雙手拿著牌位走在最前面,看上去像是死者父母的一男一女在他身後抱著遺像。

喪葬公司的人駕駛著靈車,從車與車之間的縫隙處穿過,靈活自如地把車開了出來。然後,他們將車停靠在公寓的一側,並打開了尾部的車門。幾陣小聲的號子過後,棺材被裝進了靈車。淺倉站在後面,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出殯的準備業已完成,參加葬禮的人在靈車後方圍了一個圈。淺倉這才意識到是利明應該說兩句的時候了。她連忙轉過身來,跑過去小心翼翼地站在最靠後的位置上——好在淺倉個子長得高,所以她還是可以看見站在圓弧中央的利明,

「今天各位前來弔唁,真是非常感謝……」

利明開始發言了。然而,他說話的口氣卻顯得輕描淡寫,完全沒有什麼感情在裡面,給人以照本宣科的感覺。這多少有些彆扭。只有站在利明旁邊的一個抱著遺像的人噙著眼淚,低聲抽泣著,樣子像是死者的母親。她身材不高,頭髮亮澤;雖然額頭和嘴角處有些許皺紋,但看上去卻顯得出奇地嬌小。年輕的時候一定很可愛吧。乖巧的容貌至今猶存。與之相對的是,父親模樣的那個男人正值壯年,一副威嚴的樣子、他埋著頭,閉著眼,看上去正聚精會神地聆聽利明的講話、可是,他的雙肩時不時地會發出陣陣顫抖,表明他最終也無法掩飾內心深處的悲痛。這兩個人的表情與利明誦經似的語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一切就彷彿是烈日下飄忽不定的熱浪,讓人覺得實在是太虛幻了。

淺倉的腦海里浮現出利明在守靈的時候和不久前舉行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的樣子。身披喪服,坐在祭壇邊的利明和以前淺倉所熱悉的那個利明完全不同。他已經不是實驗室里的那個面容和藹、目光銳利的利明了。他面色蒼白,眼圈發黑,不時地打著寒戰,而且還伴有輕微的手指痙攣。淺倉第一次看見利明的這種表情,是在昨晚聽講座的時候,當時,她簡直不敢相信同一個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竟會有如此大的變化,以至於一下子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利明不太大的家被祭壇佔據了大部分空間。祭壇上放著巨幅的黑白遺像。死者面帶微笑,尚有幾分稚氣未脫的神情。淺倉與相片上的真人只見過一面。上個月,藥學系舉辦公開講座的時候,利明曾把她帶到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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