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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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下了三天的雨終於停歇。相隔許久之後,今天太陽總算又露面。

午後的時間陽光普照,種在我家對面的櫻花樹,被和緩的微風輕輕一吹,花瓣就不斷飄落在大街上。

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今天風和日麗,飄零的花瓣卻比下大雨的日子落得更多。

轉身不再看飄落在大街上的櫻花,我走進家門。

玄關只有母親的鞋子,美雅好像還沒回來的樣子。

今天一下課,我就立刻離開學校,以免碰到委員長和學姐。

從我離開理事長室的那天算來,已經過三天了,一如我當時所說的,我沒有再到理事長室,也沒有去幫忙調查。儘管如此,委員長和學姐依舊來告訴我和小椎事件的進展。

她們兩人沒有再叫我去調查,決定只把情報交給我的樣子。這似乎是委員長她們自己決定的,與薊老師無關。

不過今天不同,她們今天一大早見到我,就拜託我盡量放學後到理事長室一趟。她們說沒有社團活動的今天,美咲她們去舉行召喚儀式的可能性很大。

我對熱心的委員長她們感到很抱歉,但我一點都不想去。而小椎似乎也和我一樣,比我還早離開學校回家了。

我從信箱把報紙和信件取出來,走到客廳。

「我回來了。」

叫了一聲也沒人響應,反正母親一定在房裡拚命趕稿子。

正當我這麼想時,母親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廚房。

「報紙和信——」

發現母親在幹什麼,我便不說話。

專心做事的母親沒有看我一眼,好像惡靈纏身似地快速上下點著頭。她那個樣子,不知道內情的人可能會立即叫救護車或警車來。但其實什麼事也沒有,她只是在聆聽放在口袋裡的MD,而且聲音開得很大聲。

專門描寫中國歷史的小說家城崎神奈,在創作的時候常常聽音樂。她選的曲子通常是非凡人物(The Smashing Pumpkins)、史密斯飛船(Aerosmith)和嗆辣紅椒(Red Hot Chili Peppers)等美國搖滾樂,雖然我當她的兒子當了十六年,現在還是不曉得這些音樂和中國歷史小說有何關聯。

「哎呀,你回來啦!」

我站在母親面前後,她終於拿下耳機,開朗地對我揮揮手。

「媽,報紙和信給你。」

「謝了……嗯,這封信是你爸寄來的。」

仔細一看,父親的信夾雜在一堆垃圾郵件中。

父親現正在印度如火如荼地探險中。他是替高山植物的研究團隊當嚮導,而前往喜瑪拉雅山。他在上個月底出發,這是他寄來的第一封信。

母親撕開信封,歪著頭說:「咦……你爸是去登山吧?」

「是啊,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從旁望去,看見照片中的父親滿臉笑容地緊抱著一條巨大的旗魚,背景則是閃耀的翠綠海洋。上面只寫著一句話——於印度洋樂園-馬爾地夫。

搞錯地方了吧!高山植物的研究不管了嗎?

「真像你爸的作風耶!」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母親卻小聲竊笑著。

一個是這幾天除了到便利商店之外,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室內派母親;另一個則是,遠渡重洋到只有「印度」是共通點的喜瑪拉雅山或馬爾地夫的父親。這兩人為什麼會湊在一起,也是個難解之謎。

「喂,你爸上次說他要出發,是什麼時候?」

母親抬起頭來笑著問我,我別開視線說:「上個月底。」

「……哦,是嗎?是大哥的忌辰啊。」

上個月底,父親參加完舅舅的三周年忌辰之後,就立刻出發前往印度。

母親也想起那件事了吧。她的笑容消失,一直盯著照片。

我和母親幾乎沒有談過那起事件。

如果是日常的會話、小說或音樂話題,母親都會很正常地和我閑聊,但如果是其它事,通常話會講到一半就講不下去了。因為當她在說很嚴肅的事情時,即使在我這個兒子面前,也會緊張得半死。

以小說聞名的城崎神奈有一點小問題。她平日深居簡出,缺乏煮飯、打掃等日常的生活能力,而且病態地不擅與人交談。她如果和家人以外的人談話,情況會更嚴重,到便利商店買個肉包也會汗流浹背。

打從我小學起,參觀教學日和家長面談,她全部找借口缺席未到,結果三人面談最後變成我和老師兩人面談。

老媽並不像美雅那樣怕生,而是不大會「說話」。我常想,她這樣能扮演好母親的角色嗎?不過,自己被她養育了十六年,也早就習慣。

當然,我無法和這樣的母親談論三年前發生的事。

母親常用「我最怕這種嚴肅的話題啦」而把話岔開。其實,她不僅是「不擅長」,更因那個記憶太沉重,沉重到讓她無法說出口吧?畢竟,母親是舅舅唯一的妹妹。

那時,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母親哭泣。

母親當時心慌意亂、六神無主,所以收拾善後的工作,就交給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外公全權處理。並且,保護我不讓我曝光而引起更大騷動的,也是我外公。母親只約略知道我和這起事件有關,而我也一直三緘其口。

「哦,我該回去工作了。」母親站起來說。

母親因那起事件而變得意志消沉時,唯一不變的就是她寫小說的身影。

「我還要加油、加油、再加油耶!」

母親把照片放進口袋,開朗地笑著說。

「……媽,你工作快樂嗎?」

「阿修,你居然會問這種事,很稀奇哦!」

母親好像在警戒什麼似的,眼神有些緊張地抬頭望了我一眼。

「發生什麼事了嗎?」

「不,沒什麼,只是問問而已。」

我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問,只是一看到母親的笑容,問題自然就脫口而出。

「那麼,你是要問我工作不太順利時,有沒有想過不要再寫了嗎?」

母親用「工作」這個字眼來抒解她的緊張。

一說到自己擅長的小說,母親便自豪地拍著胸脯說:

「有啊、有啊!我想過一萬次了!」

「不要再開玩笑,我是說你真的想放棄的時候。」

對於我的問題,母親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說:「我是很認真在說啊!大致上,一天有三次文章沒有進展時,我就會有那個念頭吧。那時,我的胃就會痛得很厲害,不想再寫小說。這種情形持續了二十年……嗯,大概有兩萬次了吧?」

你在開什麼玩笑啊——我心裡這樣想著,母親卻一本正經的樣子。

「……為什麼你能堅持這麼久呢?」

「因為,這樣很快樂啊。」

母親笑嘻嘻地說,她的表情看起來不像在逞強。

看見母親直率的笑容,我心裡模糊地想著,自己之所以會詢問母親工作的情形,就是因為她這個表情吧。因為,母親想到舅舅時應該會很沮喪,但她總是用毫無陰影的笑容談論「工作」上的事……

母親離開客廳後,我獨自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打發時間。

這對我來說,是無所事事的無聊時間,而且漫長得令人受不了。

*

隔天早晨也是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

耀眼的晨曦從窗戶照進來,讓我在鬧鐘響前十五分鐘就醒來。

由於日出的時間提早了,所以外面相當明亮。我不想再睡,就和往常一樣出去慢跑,接著準備早餐。在這個比平常更早的黎明時分,家裡顯得非常寂靜,我沒有吵醒任何人就踏出家門。

這個時間裡,母親睡得正酣,美雅也還沒起床吧。

我們並沒有吵架,但我不太想和美雅碰面,因為隨便敷衍她委員會和那個事件很麻煩。我們最近不但沒有一起上學,連在家裡也很少講話。

我獨自走在通往車站的河濱路上。

小椎不用說,小梢也沒出現。在這個時間出門,可以比高中部的到校時間早到三十分鐘左右。無論是搭車或走在通往學園的坡道上,連一個學生的影子也沒看見。大概是因為這個時段,剛好處於社團活動的晨間練習和一般到校時間的空檔吧?我一面心不在焉地望著坡道下的住宅街,一面走在有一排排光葉樺樹的路上。

漫步在不會碰到任何人的上學路,快到達學園的正門時——

「啊,城崎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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