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在文革浩劫中

1963年12月23日,是茅盾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個日子!

在前一天,茅盾接到全國文聯通知,說有重要文件傳達。什麼重要文件,通知里沒有說。

23日上午,茅盾準時出席中國文聯召開的所屬各協會負責人聯席會議。

會上,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林默涵傳達了毛澤東12月12日在看了中宣部文藝處編寫列印的《文藝彙報》後有關文藝工作的一個批示:

「各種文藝形式——戲劇、曲藝、音樂、美術、舞蹈、電影、詩和文學等等,問題不少,人數很多,社會主義改造在許多部門中,至今收效甚微。

許多部門至今還是『死人』統治著。不能低估電影、新詩、民歌、美術、小說的成績,但其中的問題也不少。至於戲劇等部門,問題就更大了,社會經濟基礎已經改變了,為這個基礎服務的上層建築之一的藝術部門,至今還是大問題。這需要從調查研究著手,認真地抓起來。「

「許多共產黨人熱心提倡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藝術,卻不熱心提倡社會主義的藝術,豈非咄咄怪事。」

毛澤東的批示,在當時氣氛下,顯然是至高無上的。茅盾在會上聽了這個批示,如坐針氈,如臨深淵,他感到懼怕,更感到委屈。十多年來,為新生的共和國文化建設,嘔心瀝血,放棄自己的創作,全身心地投入新中國的文化建設,為中外文化交流,為培養新中國的作家群,為指導群眾文化,為保護祖國文化遺產,茅盾幾乎都是不遺餘力的,現在竟然成了「死人」?茅盾內心陷入極度矛盾和痛苦之中。但茅盾沒有在會上表現出來,表情冷冷地坐在那裡,靜靜地聽林默涵傳達。傳達完了,散會了,他又默默地走出會場,臨別,和周揚、林默涵、邵荃麟握了握手,上了汽車,一言不發,就回家去。

本來就常常失眠,靠安眠藥度日的茅盾,這天,加倍的安眠藥仍然難以入睡,他從大風大浪中過來了,他優慮的,倒不是自己個人榮辱進退,而是中國的文化事業,也更擔心中國文藝界的一場風暴的到來,又會損失一批人啊。

過了幾天,1964年元旦到了,劉少奇、鄧小平、彭真以中央名義召開了文藝界座談會,茅盾也去了,坐在那邊,靜靜地聽這幾位中央領導講話,中央要求文藝界對照毛澤東的批示,整風、檢查。

於是,文藝界又開始無休止的會議、檢查、揭發、批判。在揭發批判中,茅盾、邵荃麟等1962年8月在大連開的農村題材短篇小說創作座談會,被定為黑會,硬把「資產階級的文學主張」和「寫中間人物論」兩頂帽子,套在「大連會議」頭上,對此,茅盾沒有辯解,而是用沉默來對付那些無限上綱的批判,他覺得自己在大連會議上的講話發言,儘管是前年的事,但仍沒有錯。經過半年多對照批示的整風、批判、揭發之後,1964年6月,中共中央宣傳部根據揭發出來的問題,整理了一份向黨中央報告的材料。6月27日,毛澤東看了這份題為《中央宣傳部關於全國文聯和所屬各協會整風情況報告》的材料後,又作了第二個批示,周揚、林默涵又鄭重地傳達了這個批示:

「這些協會和他們所掌握的刊物大多數(據說有少數幾個好的),十五年來,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執行黨的政策,做官當老爺,不去接近工農兵,不去反映社會主義的革命和建設。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的邊緣,如不認真改造,勢必在將來的某一天,要變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樂部那樣的團體。」

這個批示連同去年12月的那個批示,後來史稱「兩個批示」。這兩個批示,對主管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的茅盾來說,不啻是一記悶棍,所有的責任,罪惡都往這位大作家身上套。

茅盾在沉默中,悄悄地作著挨整的準備,一篇評論《南方日報》上杜埃的《冰消春暖》文章,成了茅盾在文革前的最後一篇評論文章,茅盾的筆,除了寫一點起居日記外,謝絕了一切約稿,開始了長達12年的沉默!

這時,又傳來毛澤東在與毛遠新談話中,批評文化部的消息,毛澤東說:

「文化部是誰領導的?電影、戲劇都是為他們服務的,不是為多數人服務的,你說是誰領導的?」顯然是不滿意文化部的工作。

不久,江青等人又把電影《林家鋪子》、《不夜城》等定為毒草,下令批判。

也就在這時,茅盾在參加國務院全體會議之後,剛要走,周恩來總理走過來,把茅盾留下,和茅盾作了一次談話。剛開始,茅盾就猜出是什麼事情,周恩來說:

「文化部的工作這些年來一直沒有搞好,這責任不在你,在我們給你配備的助手沒有選好,一個熱衷封建主義文化,一個推崇資本主義文化。我知道你一開始就不願意當這部長,後來又提出過辭職,當時我們沒有同意,因為找不到接替你的合適人選。現在打算滿足你的要求,讓你卸下這副擔子,輕鬆輕鬆,請你出任政協副主席,你有什麼意見嗎?」說完,周總理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著茅盾。

「好啊,我擁護總理意見。」茅盾早有準備,不假思索地回答。

周總理點點頭,又說:「新的文化部長很難找,目前尚無合適對象,只好暫時讓陸定一兼任,另外打算從軍隊調幾個人來,不過完全由當兵的人來管文化工作怕也不行,所以準備從上海調石西民來,石西民你認識嗎?這人過去也犯過錯誤,不過這幾年在上海乾得還不錯。」

茅盾笑笑,沒有正面回答,卻又向總理提出:「我這個作家協會主席也已經當了十幾年了,工作沒有做好,可不可以這次也一起調換調換?」

周恩來笑了一笑,斂起笑容:「那就不必了,作協的問題主要也不是你的責任,你不當作協主席還有誰能當?」

茅盾和周恩來兩人談話後,茅盾默默地走出國務院會議室。回家後,也沒有再說什麼。

隔了個把星期,周揚專門到茅盾的小樓里來一次,向茅盾介紹文藝界學習和貫徹毛主席兩個指示的情形,也談了夏衍、田漢、陽翰笙所犯的錯誤。

又說:「主席對文化部和各協會的批評,主要責任在黨員領導幹部,是他們馬列主義水平不高,犯了錯誤。聽說您要離開文化部,這樣也好,以後可以用更多的精力來領導作協和文聯各協會的工作了。」茅盾聽後,笑笑,沒有再說什麼。

1964年12月,茅盾以山東省人民代表的身份出席第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會上,茅盾被免去文化部長,國家主席1965年第二號主席令,任命陸定一為文化部長。茅盾被同時召開的第四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選為副主席。

從此,茅盾在文藝界的活動逐漸稀少、疏遠了。應酬活動也少了許多,除了節慶、國宴等活動外,茅盾基本上過著賦閑生活。在家打掃衛生,為孫女小鋼煮牛奶,看管蜂窩煤爐。

但儘管如此,江青等人仍不放過茅盾等一大批20、30年代作家。在茅盾卸任不到半年的5月29日,《光明日報》、《北京日報》、《中國青年報》、《工人日報》以及天津的《大公報》等5家報紙在同一天,分別刊登了《影片是一株美化資產階級的毒草》、《職工批判電影與社會主義革命的需要背道而馳》等批判文章,將原來屬內部批判的,完全公開化了。緊接著,在全國大規模地開展批判電影《林家鋪子》,全國所有的省級報刊,都發表了批判,聲討文章,據不完全統計,當時5一9月的3個月時間內,各地發表批判電影《林家鋪子》的文章,達137篇以上。

甚至有人專門到茅盾家鄉杭嘉湖一帶作社會調查,以證明電影《林家鋪子》的反動和這篇小說是如何美化資本家的。當時批判的矛頭十分明顯,茅盾心裡也十分清楚。

但據茅盾兒子韋韜、兒媳陳小曼回憶,「我們周末看爸爸,希望能談談這件事。我們發現爸爸仍舊像往日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看書,看不出有什麼情緒上的變化,也不談外面鬧得沸沸揚揚的批判電影《林家鋪子》的事,就好像這件事從未發生過一樣。我們心裡納悶,只好悄悄地問媽媽,媽媽顯得憂心忡忡,小聲說:」我覺得大禍要臨頭了,可是你們爸爸不讓我亂說,他說他還要觀察『「。

的確,茅盾對那種甚囂塵上的批判,冷眼向洋,置之不理,表現出少有的冷靜,連日記中也不記上一句。直到文革結束後,茅盾在回憶錄中,才忿忿不平寫道:「夏衍把《春蠶》改編成電影,這是他和我的第一次合作。30年後我們又有了第二次的合作,他又把我的《林家鋪子》改編為電影。但是這次合作卻帶來了大災難。

《林家鋪子》改編為電影,成為夏衍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罪狀之一。……

而60年代的批判,卻成了決定一個藝術家的政治生命和藝術生命的帽子和棍子。「

這,算是茅盾對6D年代那場圍攻電影《林家鋪子》的一點看法。作為一代文豪,僅此而已,心胸是何等廣闊!

不久,文化大革命的一場浩劫,降臨在中國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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