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文化風暴:多事歲月

30年代初,茅盾的文學活動彷彿又恢複了20年代初那股活躍的勁頭,「左聯」的事,報紙約稿,出版社要書,雜誌社要文章,無聊文人的攻擊,猶似一場文化風暴,鋪天蓋地,把茅盾整個兒都淹沒在文化之中。因此,30年代前5年,是茅盾創作的黃金時期,《子夜》、《春蠶》、《林家鋪子》等現代文學史上的名作,都是這個時期創作的。

1932年底,茅盾寫完了《子夜》的後記之後,乘興又寫了一篇《我的回顧》,對自己5年來的創作道路,作一個簡要的回顧。短短的5年當中,茅盾在革命的高潮之後,冷靜思索,勤奮創作,寫出了三個長篇,兩個中篇及十幾個短篇,奠定了茅盾在新文學上的地位。5年中,茅盾左衝右突,努力「使自己不至於粘滯在自己所鑄成的既定的模型中」,不斷改換題材:知識分子題材、都市題材、鄉鎮題材、歷史題材等,這些都顯示了作家的努力和追求。在回顧自己5年來走過的歷程,茅盾謙虛中充滿自信,他說:「1927年9月,我開始作小說,到現在已經整整5個年頭。5年來,除了生病(合算起來,這也佔據了兩年光景),我的精神時間,幾乎完全在小說的構思與寫作上。」接著又說:「我所能自信的,只有兩點:一、未嘗敢『粗製濫造』;二、未嘗為要創作而創作,——換言之,未嘗敢忘記了文學的社會的意義。」

一個做小說的人「不但須有廣博的生活經驗,亦必須有一個訓練過的頭腦能夠分析那複雜的社會現象;尤其是我們這轉變中的社會,非得認真研究過社會科學的人每每不能把它分析得正確。」他還說:「我永遠自己不滿足,我永遠『追求』著。

我未嘗誇大,可是我也不肯妄自菲薄!是這樣的心情,使我年復一年,創作不倦。「

從某種意義說,茅盾在政治與文學的天平上,似乎文學創作更有成績,似乎更有發展前程。但是,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又驅使茅盾不忘中國共產黨的歷史使命。

因此,瞿秋白、魯迅等友人和茅盾來往十分密切,包括許多左翼文化人士,來往十分頻繁。而茅盾的論人論文的尺度,政治、社會功利方面,盡量和黨當時的要求相近。所以,茅盾當時曾向瞿秋白提出,要求恢複中共組織關係,希望在黨內受到直接指揮。瞿秋白無論在經歷上、志趣上,和茅盾有許多相似之處。因此兩人十分投機,共同語言也較多。聽了茅盾的要求,秋白表示儘快向中共核心組織反映。但此時六屆四中全會已開過,王明奪取了上海黨中央的領導權,秋白被排擠出黨的核心,因此對瞿秋白轉述茅盾的要求,中共中央似乎不大在意,竟沒有答覆。

一天,「左聯」成員陽翰笙來到茅盾家裡,拿出他在上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地泉》說,出版社要再版,希望茅盾給這部小說作序。《地泉》是包括「深入」、「轉換」、「復興」三部曲的長篇小說。作品反映農村革命的「復興」。但由於這部作品寫作時正受太陽社朋友倡導革命文學的影響,小說的概念化缺點十分明顯。

茅盾在前段時間,對這種所謂的革命文學作過批判。

其中包括陽翰笙的這部長篇小說。

於是茅盾對陽翰笙笑道:「你要我寫序,我就要批評這部作品。」陽翰笙點點頭,認真地說:「我知道,我也想過,無產階級革命文學從1928年發生到現在,已經經歷了5年的歷史,正在走向成熟。這本書是幾年前寫的,本不打算印了,現在既然有書店肯再版,就借再版的機會,請幾個朋友寫點文章,也算對這本書作個定評。」

「有那些朋友寫了序?」茅盾聽說陽翰笙請幾個朋友寫序,問道。

「瞿秋白、錢杏邨。」陽翰笙回答。

「那好,我也寫,不過您不要動氣啊。」茅盾笑道。

「哪裡,哪裡。」陽翰笙忙說。臉上一臉虔誠。

後來,茅盾寫了一篇《地泉讀後感》,從扭轉革命文學創作公式化、概念化傾向入手,評論陽翰笙的《地泉》的缺點。直言不諱地批評《地泉》「亦濃厚地分有了那時候同類作品的許多不好傾向。」什麼「不好傾向」呢?這就是「缺乏社會現象全部的非片面的認識,」「缺乏感情地去影響讀者的藝術手腕。」指出《地泉》「本書只是『深入』、『轉換』、『復興』等三個名詞的故事體的講解。而本書的作者,恰就先給我們三篇故事體的講解。」

「惟在已有政治認識的人們方能理智地去讀完這本書而有所會於心,或有『畫餅充饑』地聊一快意;至對於普通一般人,則本書只是白紙上有黑字罷了。」

後來,茅盾這篇直言不諱的文章,被陽翰笙一字不改地編進湖風書店1932年7月出版的《地泉》內,並作序言刊布。茅盾後來感嘆,「這種接受不同意見的雅量是令人欽佩的。」並進一步加深了茅盾和陽翰笙之間的友誼。

左聯成立以後,關於文藝大眾化問題討論多次,第一次討論時,茅盾剛剛回國,環境的適應,家務事的分心,茅盾只看了一些討論發言的文章,發現許多文章都十分中肯,魯迅的話尤為精闢和深刻:「多作或一程度的大眾化的文藝,也固然是現今的急務。若是大規模的設施,就必須政治之力的幫助,一條腿是走不成路的,許多動聽的話,不過文人的聊以自慰罷了。」所以文藝大眾化問題討論,熱鬧一陣子以後,也就偃旗息鼓了。

1932年夏天,茅盾寫完《林家鋪子》之後,「左聯」又發起文藝大眾化的討論,起因是瞿秋白在《文學》半月刊上發表《普洛大眾文藝的現實問題》,在6月又發表《論文學的大眾化》。當時發表文章的《文學月報》認為秋白的文章很重要,便約請茅盾、陳望道、夏衍、周揚、鄭伯奇、田漢等人寫文章,參加討論。

當時,茅盾看到瞿秋白的《論文學的大眾化》,觀點十分新穎別緻,見解也非常獨到,但秋白對白話的估價,茅盾認為不敢苟同,因為秋白認為:

「五四」式的白話是非驢非馬的文字,是中國文言文法、歐洲文法、日本文法的混合體;號稱「白話」,實則是「新文言」,是士大夫的專利,和從前的文言一樣,勞動大眾是讀不出,聽不懂的。……因此現在必須發動一個反對「死的語言」

的革命運動。革命文學要用現代中國活人的話來寫,尤其要用新興階級的話來寫。

……至於革命的大眾文藝,尤其應當從速用淺近的新興階級的普通話開始。

但茅盾也發現其中的一些觀點,有些似是而非。因此,乘刊物約請茅盾寫文章參加討論的機會,針對瞿秋白的論點,寫了《問題中大眾文藝》,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全文分四節,分別為「舊」文言與「新文言」,「技術是主,文字本身是末」

在第二節展開討論;第三節是現代中國普通話怎樣估價;第四節是「到底用什麼?」

這篇討論文章,有事有據,令人信服。茅盾用了「止敬」這個筆名在《文學月報》上發表了這篇文章。

隨後,瞿秋白又發表了答辯文章《再論大眾文藝答止敬》,分三個方面進行答辯,即解釋一些誤會,二是講明原則分歧,三是提出了認字拉丁化問題。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

茅盾讀過這篇文章,發現自己與秋白是從不同前提來爭論的,對文藝大眾化的概念理解不同,是指作家們要努力使用大眾的語言創作人民大眾看得懂、聽得懂、能夠接受的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呢,還是主要是指由大眾自己來寫文藝作品?而茅盾的理解是前者,瞿秋白的理解是後者。因此,茅盾沒有接著瞿秋白的文章來繼續討論。

也許關於文藝大眾化的討論,在當時文人圈子裡,只是一個時髦。因此,「左聯」中人都熱心於文藝大眾化的宣傳和討論,但所化的力氣和收到效果很不相稱。

因為當時的政治形勢,社會制度不允許文人們這樣做。

1934年夏秋間,上海進步文藝界又掀起第三次文藝大眾化的討論,在這之前,蔣介石在南昌發表《新生活運動要義》,強制推行以封建道德「四維」

(禮義廉恥),「八德」(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為準則的新生活運動。5月份,國民黨教育部汪懋祖等掀起「文言復興運動」,在國民黨的《時代公論》上發表文章,大肆鼓噪。因此,上海「左聯」同仁決定以汪文為靶子,開展第三次文白之爭的討論。當時魯迅、茅盾、陳望道、胡愈之、魏猛克、陳子展、傅東華、許傑、樂嗣炳等人紛紛寫文章,抨擊復古逆流,維護五四成果。

到了8月份,文藝大眾化的討論正酣,達到高潮,這時,陳望道、樂嗣炳就打算乘勢辦一個刊物,力倡大眾語運動。也抨擊林語堂等人提倡的小品文。陳望道為此還在「一品香」餐廳請客,茅盾出席了。9月3日陳望道又請一批作家聚餐,茅盾和魯迅都去作陪客。當時,陳望道對《太白》刊名有了解釋,他對魯迅、茅盾說:太白太白,就是白而又白,比白話文還要白的意思;還有,太白二字筆劃少,符合簡化的原則;還有太白是太白星,在黎明前出現,又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