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林家鋪子》和《春蠶》

1932年1月28日,日本帝國主義轟炸了大上海,茅盾原來供職的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及涵芬樓圖書樓毀於炮火,黑烏鴉似的紙片灰撤遍半個上海城。茅盾原先擬在雜誌發表的《子夜》部分章節,也在這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面對日寇的暴行,上海軍民奮起抗擊;茅盾與魯迅等上海文化界人士連續發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為抗議日軍進攻上海屠殺民眾宣言》等,義正詞嚴,譴責日寇的暴行。不久,茅盾在一篇評論《我們所必須創造的文藝作品》中,大聲疾呼,我們的文藝創作要為反帝鬥爭服務,作家一方面要揭露帝國主義侵略的國際陰謀,另一方面要喚起民眾,投入「反帝國主義的民族革命運動」。

戰爭的硝煙剛剛散去,天氣也暖和了,桑樹暴出指頭大小的嫩葉,油菜花也金燦燦地散布在上海郊區及杭嘉湖平原。和茅盾住在一起的母親,此時執意要回烏鎮去住一段時間,那裡還有老屋在,還有一些親戚,雖不大走動,但也十分熱絡,這也是茅盾母親的慣例——天氣暖和時,總要回鄉住一段時間。

5月初,杲杲的太陽,暖洋洋地照在大地上,軟軟的春風隨意吹拂細柳。

茅盾帶著上海的戰爭硝煙味,陪伴母親回烏鎮。從上海坐火車到嘉興,一路上,被踐踏的油菜田裡,一群一群士兵,百無聊賴有氣無力地在挖戰壕。火車上,一些人都在看從上海地攤上買來的「推背圖」、「燒餅歌」等預言書,茅盾也帶了一本金聖嘆手批的《中國預言七種》,車廂里議論的,不是鬥志昂揚的抗戰,而是預言書里那些「天意」。

一個坐在茅盾邊上的人說:「不錯,萬事難逃一個『數』。東洋兵殺到上海,火燒閘北——蔡廷鍇、蔣光鼐,《燒餅歌》里都有呢!——上年的水災,也應著《燒餅歌》里一句話……。」

一個老者環顧左右後,一本正經地說:「你看,人定不能勝天。你看十九路軍到底退了!不過,國人先笑而後號咷,東洋人倒灶也快了呀。」說到這裡,他咳了一下,往地下吐了一口痰,接著又說:「不過,中原人大難當頭,今年這一年能過得去就好!今年有五個『初一』是『火日』呀!今年八月里——咳,《燒餅歌》上有一句,——咳,記不明白了,你去查考罷。總而言之,人心思亂。民國以來,年年打仗。前兩年就有一隻童謠:」宣統三年,民國二十年,共產五年,皇帝萬萬歲!

『要有皇帝,才能太平!「

「可不是宣統皇帝已經坐了龍庭!」有人順著老者的話,附和著。不料那老者,很不以為然,哼了一聲,說:「宣統!大清氣數已盡,宣統將來要有殺身之禍,另是一個真命天子,還在田裡找羊草!」

於是車廂里熱鬧起來,旅客們都爭先敘述自己聽到的「真命天子」的故事,活靈活現。而車廂外,依然是零亂的油菜花香,依然是一隊隊看上去懶散似的懨懨的士兵,打堆在昔日整片的菜花田裡。

車到嘉興,茅盾陪著母親換乘去烏鎮的小火輪。在小火輪船里,茅盾聽到的,依然平民百姓對剛剛過去的戰事的議論,各有所見,十分熱烈。一個坐在茅盾邊上剃著平頭的旅客,操著濃重的烏鎮話,說:「定規還要打!不打,太嘸交代。東洋小鬼子就是幾隻飛機兵船厲害,東洋兵是怕死的!東洋兵笨手笨腳,不及中國兵靈活,引他們到里廂,東洋的兵船開勿進來,飛機不認識路,東洋兵一定要吃敗仗!」

「蠻對蠻對,松江造好一個飛機場了。火車來時,你看見鐵路旁邊掘戰壕么?

松江落來,一連有四道戰壕已經掘好了。「另一個30多歲的瘦子旅客襯上去贊同道。

這時,另一個旅客卻嘆口氣道:「打,定規要打,不過,一路過來總不見兵,奇怪,……。」沒等他說完,那個30多歲的瘦子便截斷他的話,插進來說:「啊,老先生,你弄錯了,中國兵不是沿鐵路駐紮的,都藏在鄉下。

——為啥?避避國聯調查員的眼睛呀!你不相信,去看!嘉興城裡也不扎兵。

不過,落去到陶家涇,就駐紮了兩萬多兵,全是駐紮在繭廠里!「

大家一陣默然。茅盾問身邊一位老鄉綢緞店經理:「照你看來,是再打好呢,還是不要打?」

「論理呢,一定要打。不過我們做生意人日子難過:上海開了火,錢莊就不通,帳頭又收不起,生意上的活路斷得乾乾淨淨了;近年來捐稅忒重,生意本來難做,鄉下人窮,鄉庄生意老早走光;現在省里又要抽國難捐,照舊捐加二成,聽說就是充作打仗的軍餉,你想,不曾開火,先來從生意人頭上抽捐了!」

沒等茅盾說,另一個旅客立刻接上去訴苦說:「抽捐去真和東洋人開仗,倒還嘸啥,就恐怕捐是抽了,仗又勿打。」

「一定要打!伊拉勿抵樁打東洋人,調啥格兵!」那個瘦子旅客搶著表示自己的看法。

茅盾一聽,笑了笑,給這幾位同鄉分析形勢,最後坦率地說:「老百姓儘管一腔熱血主張打,那結果是一定不再打了。老百姓要的事,恰就是當局所勿要。現在的事情就是這麼著。」

掌燈時分,茅盾陪母親回到故鄉烏鎮,黑乎乎的小鎮,似乎更衰敗了,一些大的商店已經倒閉,幾家幾十年歷史的當鋪,也已歇業,只剩下市中心的匯源當了。

在烏鎮的那些日子裡,茅盾目睹了1932年故鄉的衰敗,也目睹了烏鎮四鄉農村的豐收成災的慘痛事實,目睹了一些店鋪的努力和失敗。

清晨,還是春寒料峭,街上也相當冷清。但離茅盾家不遠的匯源當大門前,卻已人頭攢攢,等候開門。茅盾特地起個早,趕到那裡觀察了解,發現在這青黃不接的五月里,許多人天不亮,就守候在那裡。他們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身上剛剝下來的棉衣,或者預備秋天嫁女兒的幾丈土布,偶爾也有去年留下來,嫌虧本而不賣的幾斤絲,也拿出來送進當鋪了。

一直等到9點鐘,當鋪才開門,這批在飢餓線上掙扎的人們就拚命的擠軋,一片混亂。因為當鋪每天只用120元的錢來營業,當完就停。因此,那些衣衫襤褸等候當了錢去買米吃的鄉下人,就不能不拚命擠上前去。但就是這樣,當鋪連農民自己覺得最寶貴的蠶絲都不要!

這一幅景象,引起茅盾不勝感慨和憂思:

「把蠶絲看成第二生命的我們家鄉的農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這第二生命已經進了鬼門關!他們不知道上海銀錢業都對著受抵的大批陳絲陳繭皺眉頭,是說『受累不堪』!他們更不知道此次上海的戰爭更使那些擱淺了的中國絲廠無從通融款項來開車或收買新繭!他們尤其不知道日本絲在紐約拋售,每包合關平銀五百兩都不到,而據說中國絲成本少算亦在一千兩左右呵!」

茅盾回到家裡,過去常常來替沈家幫忙的老熟人——一個住在烏鎮東柵的農民,茅盾稱他為「丫姑老爺」,知道茅盾母親從上海回來了,便進鎮來看她。恰巧茅盾從外面進來,這個「丫姑老爺」向茅盾這個「沈家少爺」訴說農村的艱辛,他說:「少爺你看,我這個人向來不喝酒,不吸煙,連小茶館都不上,而且種的是自家的田。這二年來,也拖了債了,在村裡也不算多,百把塊錢。」茅盾一聽,興趣來了,忙問:「那你怎麼還債呢?」

「打算在『頭蠶』里還呀,今年『頭蠶,養得好,還清這點債是不成問題的。」

丫姑老爺胸有成竹地回答。

茅盾笑了笑,說:「養蠶?賣給誰?你的這點桑葉,不如賣葉,不要再去養蠶。」

茅盾又把養蠶的危險說了一遍。

丫姑老爺聽著覺得有道理,但沉默了半晌,搖搖頭說:「少爺,不養蠶也沒有法子想。賣葉呀,廿擔葉有四十塊賣得算是頂好了,一擔繭子的『葉本』總要廿擔葉,可是去年繭子價錢賣到五十塊一擔。只要蠶好!到新米收起來,還有半年;我們鄉下人去年的米能夠吃到立夏邊,算是難得的了,不養蠶,下半年吃什麼?」

「可是今年的繭子價錢不會像去年那樣好了!」茅盾說到這裡,望了一眼這個丫姑老爺,又說:「你是自己的田,去年這裡四鄉收成也還好,怎麼你就只夠吃到立夏邊呢?而且你又新背了幾十塊錢債?」

「有是應該還有幾擔,我早已當了。鎮里東西樣樣都貴了,鄉下人田裡種出來的東西卻貴不起來,完糧呢,去年又比前年貴,——一年一年加上去。

零零碎碎又有許多捐,我是記不清了。我們是拚命省,去年阿大的娘生了個把月病,撐著沒有看郎中吃藥,——這麼著,總算不過欠了幾十洋鈿新債。

今年蠶再不好,那就——「丫姑老爺苦著臉,向茅盾訴苦到這裡,便嘎然而止。

茅盾點點頭,又安慰他幾句,丫姑老爺才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向茅盾告辭。

茅盾在烏鎮這幾天,忽然對小鎮經濟有了新的認識。在研究上海金融經濟過程中,本來纏繞心頭的農村、鄉鎮的經濟狀況,總算有了一個大概的比較,也有了許多令人心酸的例子。鎮上幾個熟悉的小商人告訴茅盾:「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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