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日本之行和《虹》

久困鬥室的茅盾,寫完《追求》以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把剛剛過去的大革命時代風雲,作一鳥瞰式的描繪。妻子孔德沚則心疼地對茅盾說:

「你看你看,人瘦成這個樣子,臉色也不好看。這幾天,你好好休息休息,我去弄只雞來,給你補補。」孔德沚一口烏鎮話,說得茅盾心裡熱乎乎的。

白天,妻子要去上班,遠離組織的茅盾,心裡格外孤獨。原先在上大、平民女校、編譯所、廣州、武漢時,時代是何等地熱烈,與茅盾現在的處境,形成強烈的反差。失眠、精神痛苦,時常折磨著三十齣頭的茅盾。

有一天,陳望道來看望茅盾,一見茅盾那蒼白的臉色和疲憊的神氣,十分吃驚,忙問:「沈先生身體有何不適?」茅盾苦笑道:「足不出戶,能不生病么?」陳望道說:「也是,但現在沈先生的書已殺青,何不休整一下,養養身體?」茅盾依然苦笑一下:「老蔣的通緝令還在那些劊子手手裡,他們對去年武漢的事,是不會忘的。」

陳望道點點頭,呷了一口茶,沉吟一會兒,說:「對,有了,沈先生去年就對外講已去日本,既然國內時局不允許你出門,那麼乾脆去日本休養一下,換換環境,呼吸點新鮮空氣,也可在那裡寫文章的。」

茅盾一聽,眼睛霎時亮了起來,心想,這倒是個好主意。因為當時中國人到日本,日本人到中國,都不用護照,十分方便。但自己不懂日語,恐怕到日本去生活有困難。「辦法倒是個辦法,不過我不懂日語。」茅盾說。陳望道忙說:「吳庶五到東京已有半年,她可以招呼你。」吳庶五是陳望道的女友,和茅盾也認識。

「這倒好了,那麼去日本的手續、兌換日元等,可能還要拜託老兄,我現在還無法出門去。」茅盾覺得去日本休息的辦法可行,便請陳望道代為辦理有關手續。

陳望道也爽快地答應了。陳望道又談了些外界情況後,便告辭了,臨走,對茅盾說:「過幾天,我再來看你。」

妻子下班回來,茅盾把陳望道來一起商量去日本休養的事,告訴孔德沚.

孔德沚一聽,立刻表示同意,說:「這也好,你整天在家裡,身體也越來越差,不如去日本休養休養。」

隔了幾天,陳望道又到茅盾家,告訴茅盾,手續和船票,日元兌換,都辦得差不多了。並告訴茅盾,「原來平民女校的學生秦德君也和你同船去日本,這樣,你也有個伴。」

「噢,秦德君?她怎麼也要去日本?」

茅盾感到有些突然、驚訝。

「她從江西經南京來上海,讓我幫她找組織接關係去蘇聯,我勸她去日本,那裡也有中共組織,可以從那裡去蘇聯。所以,她同意去日本。」陳望道簡單地說了一下秦德君的情況。

「這樣也好,秦女士一起去,我們也可作個伴。」茅盾知道了秦德君的目的,淡淡一笑。

行期確定以後,孔德沚忙著替茅盾整理行裝,把四季衣裳,一件件地理挺,放進皮箱里,又當著茅盾的面一樣一樣關照著,生怕茅盾在島國受涼受凍。又關照茅盾一日三餐。絮絮叨叨,卻一片深情。

七月初的一天,茅盾提著箱子,辭別母親、妻子和兒女,在陳望道的指引下,偕秦德君女士悄悄地登上上海開往神戶的日本小商輪。這條船沒有客艙,床位也沒有等級,只是船頂上有一寬敞的大房間,擺有十幾個床位,每張船票二十五日元。

十人左右的乘客,除茅盾、秦德君外,都是日本人,只有秦德君是女客。茅盾化名方保宗,秦女士化名徐舫。

船在大海里航行,碧藍的大海,萬頃碧波,茅盾和秦女士日夜相處一起,望著這碧藍的大海,碧藍的天,海天一色,回憶起這幾年的人生滄桑,政治硝煙,心潮起伏,感慨萬端。似乎一種同是天涯淪落的孤寂感,湧上二人心頭。望著波濤浪海,秦德君娓娓而談,向這位昔日的老師、新出現的作家茅盾,訴說自己那凄苦的身世和坎坷的愛情婚姻。

秦德君於1905年出身在四川省忠縣,是明末抗清女英雄秦良玉之後。父親是紈袴子弟,母親是農家女,被秦家選美選進秦公館,但在懷孕時,又被秦家掃地出門,秦德君出身在秦公館門前的野地里。後來,秦德君和母親投靠親戚,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在忠縣讀完小學,便去萬縣、成都讀書。「五四運動」時,秦德君是成都第一批三個剪髮的女子之一。「五四」以後,她被學校開除了,她便去了重慶。

在一次酒會上,她醉後失身於穆濟波,當時她只有15歲。第二年,惲代英在瀘州川南師範任教務長,她和穆一同去那裡教書,並公開同居,不久生了一個女兒。在川南師範,秦德君認識了胡蘭畦,並成了好朋友。1925年,秦德君被鄧中夏派到西安,以教書作掩護,繼續做秘密工作。這時,原來熟識的劉伯堅從蘇聯回來,也在西安,當上了馮玉祥西北軍的政治部主任。於是秦德君把兩個孩子拋給在西安中山學院任教的穆濟波,隨劉伯堅出走,並懷上劉的孩子,1927年11月,生了劉伯堅的孩子。

1928年春,她帶著女兒輾轉南昌、南京,結果都因大革命失敗後,組織破壞嚴重而未能接上關係,所以她又把孩子託付給東南大學的朋友,隻身到上海尋找組織。孤身一人,哪裡去找組織?她只好找到原來的中共創始人之一,平民女校的老師陳望道。

茅盾聽了秦德君的訴說,唏噓不已。素來感情豐富的茅盾,此時也動了真情,他也向秦女士講述自己這幾年的奔波,這幾年的奮鬥,講述自己在廣州、在武漢的經歷,也訴說自己對婦女解放,家庭婚姻的看法、感受。

也許是政治上共同的挫折,對生活上有許多共同語言的緣故,幾天下來,兩人內心已經掀起陣陣感情漣漪,而船上其他的日本客人,又視他們為「夫妻」,常常用日語稱呼秦女士為「方太太」。船到神戶,上岸接受海關檢查,當海關人員檢查完茅盾那箱子行李後,指著秦女士,用生硬的中國話問:「是你的夫人嗎?」茅盾也順水推舟,用英語回答:「是,是我親愛的夫人。」

秦女士則微笑著點點頭。海關檢查官讓秦女士隨茅盾入關,連行李都不檢查了。

茅盾踏上這異國他鄉的土地,一股自由的感覺從心裡升起,幾百個日日夜夜,躲在閣樓里,埋首於紙筆之間,總算有了自由!他用年輕人的興奮,挽著秦女士,上了去東京的火車。

火車開動不久,一個身著西裝的日本人過來和茅盾攀談,當這個日本人發現茅盾不懂日語以後,忙改用英語,請教茅盾的大名。茅盾微笑著應酬這個日本人,把上船前就印好的「方保宗」名片遞給他,那個日本人拿著名片看了一下,笑了笑,放進西裝袋裡,然後用英語問茅盾,東京有沒有朋友,打算住哪兒,去哪些地方遊玩。茅盾因為秦德君在身邊,只是愛理不理地應付日本人的詢問。

車到東京,陳望道的女友吳庶五已在車站迎接。秦德君住進吳庶五已經準備好的白山御佃街中華女生寄宿舍,茅盾則住進附近的「本鄉館」。不料,剛剛住進本鄉館;車上見到的那個穿西裝的日本人又出現在茅盾面前,像老熟人一樣,用英語問茅盾,到這裡,要不要幫忙?茅盾正要回答,忽見門口進來一個穿和服的熟悉的身影,並用中國話招呼茅盾,茅盾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年多不見的武漢時期的《中央日報》總編輯陳啟修!陳啟修見那個穿西裝的日本人,似乎明白了什麼,便用日語向那個日本人說了幾句,那個日本人笑笑,並向茅盾說了一句「打擾了,」便走了。

茅盾見是陳啟修打發了日本人,十分驚奇,便問道:「這個古怪的日本人是幹什麼的?」陳啟修笑笑:「他是日本警視廳特高科的便衣。」

「怎麼找到我頭上來了?」茅盾覺得剛剛踏上日本土地,就被盯上了,不可思議。

陳啟修笑道:「你還不算有名么?中山艦事件時你在廣州,去年你在武漢,都是被人注意的目標之一,日本人的情報部門怎麼會找不到你!他們一定有你的相片,大概你到神戶時,他們就知道了。不過,不用擔心,你來日本,如果是避難,沒有其他活動,他們對你還是客氣的。」

茅盾一聽,舒了一口氣。又問道:「你怎麼認識他?」陳啟修把自己剛來日本時的情形說了一遍。茅盾心想,原來如此。

到日本後,茅盾面臨著生計問題。原本想學習日文由於生計問題他只有寫作。

當他提起筆來時,腦海的人物故事便一個個地躍出來,尤其是那秦女士的生活,本身就是小說素材。去日本寫的第一個小說是《自殺》,時間是7月8日。

由於和陳啟修住在一個旅館裡,二人一起談天,一起外出,陳啟修便成了茅盾的翻譯。有一次,二人去逛地攤,茅盾買了一本關於北歐神話的英文書,使茅盾的孤獨有了一絲慰藉——可以藉此消磨島國的寂寞!寄出《自殺》以後,茅盾又寫了《從牯嶺到東京》的長文,對前段時間文壇上對「幻滅」、「動搖」、「追求」的批評,來個答辯,表明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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