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蝕》的前前後後

茅盾是帶著那首《留別雲妹》詩下山的。這首留別詩,用一個「完」字,寄寓自己灰喪的心情,對自己曾付出心血,為之追求的大革命,遭到如此慘重的打擊和挫折,他感到失望,失望不是來自敵人,而來自革命陣營里的,原來都是朋友和偶像!這首「留別詩」並非詩人詩情噴發的產物,而是苦悶心情的宣洩,從喧鬧的革命漩渦中心武漢,來到清涼世界廬山,靜寂的山澗,伶仃的孤寂,茅盾只好以譯書為打發日子,因而,奔瀉的思緒,失衡的情緒,流淌的,是一二首詩。一二首借愛情外衣,抒發內心的苦澀和孤寂及革命的失望情愫,究竟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挫折?

越思想,越覺得革命前程的迷茫。

後來,茅盾曾對此作這樣反思和自白:

「我對大革命失敗後的形勢感到迷茫,我需要時間思考、觀察和分析。

自從離開家庭進入社會以來,我逐漸養成了這樣一種習慣,遇事好尋根究底,好獨立思考,不願意隨聲附和。這種習慣,其實在我那一輩人中間也是很平常的,它的好處,大家都明白,我也不多講了;但是這個習慣在我的身上也有副作用,這就是當形勢突變時,我往往要停下來思考,而不像有些人那樣緊緊跟上。1927年大革命的失敗,使我痛心,也使我悲觀,它迫使我停下來思索:革命究竟往何處去?

共產主義的理論我深信不移,蘇聯的榜樣也無可非議,但是中國革命的道路該怎樣走?在以前我自以為已經清楚了,然而,在1927年的夏季,我發現自己並沒有弄清楚!在大革命中我看到了敵人的種種表演——從偽裝極左面貌到對革命人民的血腥屠殺;也看到了自己陣營內的形形色色——右的從動搖、妥協到逃跑,左的從幼稚、狂熱到盲動。在革命的核心我看到和聽到的是無休止的爭論,以及國際代表的權威,——我既欽佩他們對馬列主義理論的熟悉,一開口就滔滔不絕,也懷疑他們對中國這樣複雜的社會真能了如指掌。我震驚於聲勢浩大的兩湖農民運動竟如此輕易地被白色恐怖所摧毀,也為南昌暴動的迅速失敗而失望。在經歷了如此激蕩的生活之後,我需要停下來獨自思考一番。「

這一番經過思考後的自白,很能說明他當時的思想狀況。在1927年夏季這個歷史橫斷面上,後顧前瞻,這種思想是極正常的。

茅盾從廬山秘密下山,乘船去上海,因為怕船上熟人多,他在鎮江就上岸,坐火車到無錫,又轉夜車去上海。一路上,曲曲折折,回到上海東橫濱路景雲里家裡時,已是半夜。悄悄叩門後,不見夫人出來,而是母親來開門。

見是兒子回來,自然十分驚喜,沒等母親問,茅盾卻邊進去,邊問母親:「媽,德沚和孩子都睡啦?」

「兩個孩子都睡了,德沚還在福民醫院裡。」茅盾母親一邊關門,一邊說。

「什麼事?」茅盾一怔,他知道夫人即將生產,忙急急地問。

「都是那個姓宋的不好,自己家裡錢那麼多,偏偏要住在這裡,還要德沚腆著大肚子,替他拉蚊帳,自己坐在一邊看,結果德沚跌了一交,小產了,已經送醫院好幾天了。」茅盾母親忿忿然地告訴兒子。「宋」就是宋雲彬,他先於茅盾下山,在給茅盾家裡捎個信後,就躲在茅盾家裡。宋家在與茅盾故鄉烏鎮相距幾十里地的硤石鎮,素有「宋半城」之稱。

「那我去醫院看看她。」茅盾問清德沚病房號碼,乘月色朦朧時直奔福民醫院,看望夫人。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朦朧中驚醒的孔德沚見丈夫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驚喜不已。

「剛剛到家,媽媽說你小產了,我就趕來。」茅盾用手按著妻子的額角,又關切地問:「現在怎麼樣?」

「好了,就是力氣沒有。」孔德沚臉上露出笑容,回答道。「路上有沒有麻煩?」

停了停,又問。

「還好,我都避開了一些熟人。本來去南昌,路不通,就想翻過廬山去南昌,結果那條路也封鎖了,在山上又突然瀉肚子,躺在山上的旅館裡,不能動,所以能走動,就趕快下來,路上怕熟人見,就繞到無錫過來。」茅盾簡單地把自己和妻子分別後的經歷說了一下。

「聽說南京政府的通緝名單中,有你的名字,所以我每天都提心弔膽。

支部里的人也替你擔心。不少熟人碰見我,就問你在那裡,我對他們說,雁冰去日本了。現在你回來了,如果熟人見了怎麼解釋?「孔德沚躺在床上,把自己的憂慮對茅盾說了。

茅盾聽妻子這麼一說,陷入沉思,現在一時這麼混亂,自己也需要作番調整,而且一旦傳出去,難免不遭國民黨的毒手。因而,他對妻子說:「在武漢我寫了那麼多文章罵蔣介石,通緝也是意料之中。所以,你乾脆仍對外說,我去日本了,我在家裡不出門就是了。」

「也只好這樣了。」德沚苦笑一下,說。孔德沚此時腦海里,著實為茅盾的安全擔憂,也為轟轟烈烈的大革命的失敗而苦惱。其實,早在兩個多月前,南京政府主席胡漢民就簽發通緝令,共有88人被通緝,其中茅盾被列為第58名。這是國民黨的秘密,外界不得而知。

從醫院回到家裡以後,從舊報紙上發現形勢比想像的還要黑暗!上海地下黨機關被破壞,許多黨員被捕,連自己介紹來上海的鄭明德、梁閨放也被捕了。他大吃一驚,急忙把這張8月11日的《民國日報》上的《清黨委員會破獲共黨秘密機關》一文往下看,該文報道了鄭明德、梁閨放、顧治本、曹元標在7月6日夜被捕的情況後寫道:

「7月7日晨,該社又派員3人,馳往閘北公興路仁興坊45號、46號前樓,皆鐵鎖嚴扃,於是毀其鎖進內一窺,除少數木器外,累累者皆印刷品,共50餘大包,又覓得藤箱一隻,內藏去年跨黨分子提取款項之支票存根簿4冊,中央交通局各省通信留底全部,汪精衛致沈雁冰函三通,日記數冊。其他共產黨書籍不計其數。

乃雇大號運輸汽車一部滿載而歸。「

茅盾又發現8月13、23、24日的《民國日報》上3篇題目相同的報道,都是對茅盾曾主持過的交通局破壞後的披露。8月20日《民國日報。黨務》上也報道:「十五年四月中央交通局設於上海,主持者為著名跨黨分子沈雁冰,茲搜得該局各省通訊留底二十三本,書籍無數,支款存根四本。取款者皆著名共產黨人,如羅亦農、侯紹裘、高爾柏、沈雁冰、宣中華、梅電龍、趙醒儂、劉峻山、徐梅坤、邵委昂、蔣裕泉等,……。」

茅盾看著這些報道,心潮久久不能平靜,他感到痛苦、憤怒,也感到心血付之東流的失望。整整一個晚上,茅盾徹夜未眠。其實,上海這形勢的險惡,已經容不得他跨出家門一步了。

上海已變得不認識了。

第二天,妻子回家了,也給他帶來許多未曾知道的昨天來不及說的消息。

知道好友鄭振鐸因其岳父高夢旦怕他被蔣介石留難,已於5月20日離開上海,去法國、英國了。住在隔壁的葉聖陶接替鄭振鐸擔任《小說月報》的主編。經歷了這場大變動後,經過近十年的文學活動的茅盾,突然冷寂下來,大革命中各種各樣的人的音容笑貌,特別是許多時代女性在大革命前後過程的變化,或亢奮,或悲觀,或厭世,或逃遁,喜怒哀樂,像電影一樣,在冷寂下來之後的茅盾的腦海里發酵、過影。於是,面對生活無著,不能出門的現實,茅盾決心把大革命中熱辣辣的一幕記錄下來,藝術地再現剛剛發生的這悲壯的一幕。這種選擇,對茅盾來說,實在是個回歸舉措,他原先在這場政治活動尋找自己的價值,尋找自己的位置,但大革命的失敗和崩析,茅盾大丈夫當以天下為已任的宏願,一盆水涼到腳,因而,這個富有社會責任感、富有歷史使命感的青年知識分子,又選擇了文學這個途徑,繼續著自己的奮鬥和追求。儘管此時上海整個黨組織遭到破壞,許多黨員,被殺的、叛變的、逃逸的,四處雲散,各奔東西,但茅盾通過文學,尋求大革命失敗的原因,尋求真理的追求,依然是那樣執著!因而他在《從牯嶺到東京》中說:

「我是真實地去生活,經過了動亂中國的最複雜的人生的一幕,終於感得了幻滅的悲哀,人生的矛盾,在消沉的心情下,孤寂的生活中,而尚受生活執著的支配,想要以我的生命力的餘燼從別方面在這迷亂灰色的人生內發一星微光,於是我就開始創作了。」

往日生活中積儲的素材,一下子在靜寂的腦海中閃現,一種難以遏制的創作激情,在孤獨的茅盾心裡燃燒,他在這種熱烈的激情中,時而興奮,時而悲憤,時而迷惘和困惑。往日的激情此刻即將化為行動——從茅盾筆端洶湧而出。幾年前的情景,正好印證了茅盾對大革命的認識。去年秋天,茅盾聽到當時團中央負責人梅電龍追求一位姓唐的姑娘,追求到發瘋的程度。有一次梅問唐,究竟愛不愛他?唐答「又愛又不愛。」因此,梅電龍從唐的宿舍出來,坐人力車,老是在研究「又愛又不愛」是什麼意思,到了入神的地步,乃至下車時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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