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當新郎

茅盾在文學事業上,是名副其實的新文化戰士;但他的婚姻卻是傳統的,也是名副其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情況,在茅盾那一代倡導新文化的青年人中間,並不鮮見。魯迅與朱安,胡適與江冬秀,都是這樣的情況。

因此,茅盾與孔德沚的婚姻,在那個時代里屬於正常。從深一層看,茅盾受母親教育、訓導,對母親敬愛到言聽計從的地步。同時,從小學中學至大學,茅盾所受教育,也是傳統的,基本上是儒家那一套。只不過是程度深淺而已。

因此,儒家的傳統文化,在青年茅盾潛意識裡起了很大作用。

而更為傳統得令外人咋舌的是,這個新文化戰士的婚姻,還在他幼年時,就為祖父、父母們所「欽定」!事情的原委,還得從兩家世誼講起。

茅盾沈家與妻子孔家,都在一個小鎮上,雙方的祖輩早就稔熟。那時,茅盾祖父沈恩培和茅盾妻子的祖父孔繁林倆人常到東柵錢隆盛南貨店喝茶聊天。開南貨店的錢家與茅盾的四叔祖是親戚(錢家是茅盾祖父沈恩培弟媳的娘家)。所以,久而久之,沈恩培和孔繁林很談得來。有一年初夏,溫和江南暖烘烘的,百花競開,萬物競長。午後,沈恩培背著5歲的孫子茅盾,照例去錢隆盛聊天,正和店主錢春江閑聊的時候,東柵孔繁林抱著僅4歲的孫女來了。兩個孩子在店堂里玩耍,三個大人卻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笑著,說著說著,店主錢春江忽然看著兩個在店堂里玩耍的孩子,對沈恩培和孔繁林說:「這兩個孩子真般配,你們兩家本來是世交,定個親吧,門當戶對的。」

孔繁林和沈恩培聽罷,相視而笑,連連說:「好,好。」大家又說笑一陣,然後各自回家去了。

當沈恩培抱著孫子回家,與兒子說了在錢隆盛店裡,錢春江作媒,孫子和東柵孔繁林的孫女訂親,並說自己已經答應。茅盾父親一聽,沉吟一會兒,說,「也好。

不過此事還要同愛珠商量商量。「茅盾父親同意了,後來與茅盾母親陳愛珠商量這件事。茅盾母親一聽,搖搖頭說:」現在兩邊都小,長大以後是好是歹,誰能預料?「

表示不同意。

茅盾父親聽了以後,笑一笑,斂起笑容,解釋說:「正因為年紀小,定了親,我們可以作主,要女方不纏足,要讀書。」並向茅盾母親講了藏在他心裡的一件往事:他在和陳家訂親以前,曾有媒人拿了孔繁林的女兒的庚帖來說親,不料請鎮上有名的看相家排八字,竟說女方尅夫,因此不成。這時,他也已經十六七歲,並中了秀才。女方也已十五六歲,聽說自己命中尅夫,覺得永遠嫁不出去,心頭悒結,不久成病,終於逝世。茅盾父親講完十多年前的一樁往事,看了茅盾母親一眼,嘆口氣,覺得欠了人家一筆債似的,心裡覺得愧疚。茅盾母親知道丈夫有償債心態,覺得有道理,口氣也軟了下來,但仍擔心地問:「如果這次排八字不對,又是相剋,怎麼辦?」「此事由我作主,排八字不對頭,也要訂親。」茅盾父親心情沉重而又堅決地說。茅盾母親不再多說了。於是,茅盾祖父在趁去錢隆盛店喝茶時,才正式給個迴音。

不久,女方孔家送來庚帖,茅盾祖父仍請鎮上那個老星相家去排八字,結果竟是大吉!後來茅盾才知道孔家已將女兒的八字都改過了。

孔家與沈家聯姻訂親以後,茅盾的父親讓錢春江傳話過去,要孔家不要給女兒纏足,要讓女兒念書。但此時孔家還十分古板和守舊,孔繁林經商有方,有些積蓄以後,便整修荒圮已久的孔家花園,它的雅號叫「庸園」,園內有「壺隱廳」,有假山「美女峰」,美女峰上有人壽樓,樓上掛有太史公俞樾手書「花好月圓人壽」

的橫匾,園中還有「放鶴亭」、「魚樂池」、「皓皓軒」、「養性居」、「步矩亭」

等景亭軒。因而孔家這個大家庭(比茅盾老三房時代還人多),十分封建,他們老輩人還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念什麼書?而纏小腳也是為你們好,現在你們沈家大人說不纏腳,將來孩子長大後,認為大腳難看,這不又出一道難題了么?孔家老輩人聽了沈家要求,思忖道:才不上你們沈家的當呢!纏足,照纏;念書,不念。

把沈家要求當作耳邊風!而茅盾父母親以為講過後,孔家會重視並照辦的。不料後來一打聽,仍沒有讓孩子上學。後來茅盾父親一死,沈家的意見更不被重視了。

茅盾進中學,上大學,進商務印書館工作,後來在上海嶄露頭角。此時,茅盾母親牽掛的,正是兒子的婚事。唯恐兒子在上海灘這個十里洋場沾上壞習氣、軋壞道,把自己的苦心培養付之東流。因此,母親在茅盾1917年春節回家時認真地盤問他,「你有女朋友么?」茅盾靦腆地說:「沒有。」「真的沒有?」茅盾母親又緊逼著問。「真的沒有。」茅盾坦然地答。停了一會兒,茅盾母親說:「女家又來催了,我打算明年春節前後給你辦喜事。」說到這裡,茅盾母親停了一下,看了一眼紅著臉、靦腆的兒子,又說:「從前我料想你出了學校後,不過當個小學教員至多中學教員,一個不識字的老婆也還相配,現在你進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不過半年,就受重視,今後大概一帆風順,還要做許多事。這樣,一個不識字的老婆就不相稱了。所以要問你,你如果一定不要,我只好托媒人去退親。不過對方未必允許,說不定要打官司,那我就為難了。」

當初茅盾聽了母親這番肺腑之言,十分體諒母親的苦處和難處。在母親面前,茅盾絕對是個孝子。自然,花花世界的時髦女性,對青年茅盾來說,並非沒有吸引力。但此時的茅盾,似乎一心撲在作學問上,還沒有多餘時間去想個人婚姻大事。

為了替母親分憂,分擔一些勞累,茅盾向母親表示,識字不識字,也無所謂,嫁過來後,孔家管不著了,母親可以教她識字,也可以讓她進學校。茅盾母親聽罷兒子的訴說,頷首贊同。

婚禮是在1918年春節後舉行。茅盾母親嫌觀前街老屋太小,騰不出一間像樣的房間,因而與茅盾四叔祖商量,租借四叔祖家余屋作新房,此時四叔祖家住在烏鎮北花橋東堍的北港,與王會悟家為鄰,洞房在樓上。結婚儀式完全是舊式的,花轎、嫁妝一路從東柵抬來,迎親、拜見長輩等一應繁瑣禮節後,又開始宴會和鬧洞房。此時青年茅盾雖說在上海嶄露頭角,但對小鎮上這些禮節,似乎也並不太認真。

幾個親戚家的小客人追著他要糖吃,他便躲進床里,扮著和尚打坐狀,逗引得表弟陳瑜清等小客人笑彎了腰。

茅盾見新娘子生得並不漂亮,卻十分健壯。見了茅盾家那些從未見過面的親戚客人,也不怯生,而是談笑自如,很大方。但新婚第二天,卻發生一樁使茅盾母子都驚訝、又不便直說的事。原來,茅盾母親對孔家情況,雖然在一個鎮上,卻並不了解。所以她問了新娘子的一些情況,包括新娘子讀過那些書,認得那些字,會不會寫信等等。結果,這位剛嫁給中國文壇青年驍將的新娘子,只認得一個「孔」字和1—10的數目字!閑談中,新娘知道茅盾曾去北京念書,現在又在上海工作,便問北京離烏鎮遠呢,還是上海離烏鎮遠?問得茅盾母親目瞪口呆,想不到孔家如此閉塞守舊!沈家幾次三番傳話給孔家,讓女孩子去讀書,結果沈家的這些要求,竟都成了耳邊風了。但茅盾母親沒有再說什麼,覺得新娘子是無辜的,責任在孔家長輩身上。此時,聰明的夫人覺得自己沒有念書,在丈夫和婆婆面前矮三分,心情十分沉重。

茅盾望著夫人淳樸的面龐,聰明而渴望知識的眼神,陷入了沉思:中國婦女解放的任務是多麼艱巨呀!現在,茅盾切身體會到在中國,婦女解放的迫切性。所以,他後來發表的一系列婦女解放的文章中,竭力主張「把踹在地下的女子扶起來,一同合作,向前猛進。」並提出「提高女子的人格和能力,便和男子一般高,便成促進社會進化的一員,那便是我們對於女子解放的理想的大標幟。」並提出婦女解放的新理想標準:「就是要把女子看作和我們完全一樣,我們要尊重伊們的意志,我們要還伊們自由,同時我們也要把從伊們那裡攬來的責任歸還伊們。」茅盾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深深感到婦女解放運動的緊迫性和嚴重性。

按烏鎮婚嫁習俗,茅盾結婚三日後,偕新娘去岳父家拜見長輩,因岳父無心鋪張,儀式相當簡單,只是見個面,略備茶點招待,盤桓半天后,即偕新娘回家。在岳母家裡,茅盾卻發現新娘治家有方,兩個調皮弟弟見她十分聽話,心中暗喜。但回家後,茅盾母親便發現新娘子兩眼紅腫,便究問起來,才知道新娘子回娘家與她母親吵架了,埋怨母親不讓她念書。害得她在婆家成了十足的鄉下人!茅盾母親便開導她,用蘇老泉的例子激勵她可以重新學習。並表示,只要新娘子肯學習,她願意教她識字讀書。並又讓茅盾為新娘子取名為「德沚」。

新婚的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茅盾想到編譯所還有不少事要等他去做,想早點回上海,以免耽誤那邊的事情。他對母親講了自己的想法後,母親表示:「你回去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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